赵祯的一生亲历无数次送别,唯有至和元年的目送哀恸彻骨。
御前近侍清楚记得,送罢温成皇后,魂不守舍的官家踉跄跪地,冲着梓宫远去的方位怅颓问天:“她们母女四人,何过之有?何罪之有?”
然而料峭的寒风无情,漠然卷走天子质问的痛楚尾音,只余耻于见人的低哑呜咽,一声声含糊地消逝在风中,再寻不见。
“德性宽柔曰温,齐圣广渊曰成”。
侍立的史官抚须提笔,那史册冰冷尤甚,需得后人细细翻阅,才能从字里行间窥探出千百年前残存的丝缕温柔:“丁酉,葬温成皇后。帝御西楼,望柩以送,自制挽歌词,宰相率百官进名奉慰。”
放眼前朝后宫,张贵妃都不讨人喜欢:前朝憎她魅惑君王,后宫厌她蛊惑圣心。
这天子的宠爱啊,是倚仗,是盔甲,也是锋芒,是刀剑。赵祯知道,温成也知道。
“妼晗不在乎,”床笫间她埋首他怀里,细嫩的指尖悄悄钻进他掌心,同他十指紧扣,娇艳的小脸上风情无限,眉梢一挑,声儿软软地蛮横道,“官家给妾十分的喜欢,妾就敢受这十分的喜欢,旁人管不着!”
赵祯爱极了她恃宠而骄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对,他们管不着。”
“官家,妾的妆奁好久没添置啦。”
“去库里挑。”
藕白的双臂蛇一样缠上他脖颈,娇俏的美人儿眉眼弯弯:“官家,随妾挑?”
略加思索便知晓她活络的小心思,赵祯懒懒地把脖子上挂的手臂握住塞回被子里暖着,应允:“随你挑。”
逾制又如何?谁让他宠她。
赵祯想,他是宠她的,也......大概是爱她的吧。
但他救不了他们的孩子,也救不了她。
安寿公主夭折后,她倚门独坐,泪痕斑斑,目光空洞,问他:“官家,是不是怪妾罪孽深重?”
三女俱早夭后,她抱膝靠在他怀里,眼神凄哀,哑声告罪:“官家莫怪,妾的泪委实流干了。”
等上苍要带她走时,她反倒眉目舒展,用尽气力朝他伸出手,笑意浅浅:“官家,抱抱妾吧。”
一抱便是永诀。
这皇宫啊,永远新人送旧人。
旧人走了,灵堂撤了,还指望谁记得呢。
至和二年的腊月,又到了赵祯为后宫题福的时候,只是往常打着给他研墨的名号实为率先挑拣自己最喜欢的福字的人不在了。
福字麻木地写了一张又一张,心腹近侍唯恐惹他触景生情,等待份数足够连忙上前撤去纸笔,正望着空荡荡的左手掌心出神的赵祯罕见地严厉斥责下人逾矩,良久才握紧手掌平复道:“温成阁还差一张。”
笔墨重新归位摆好,他定定神,狼毫饱蘸浓墨,洒金红纸上稳稳落下的福字流畅端正,是今日写得最好的一个。
“妾挑这张!”
“好啊,”赵祯正在温水盆里净手,她对着铺满御案的福字挑拣的样子在他眼里十足的孩子气,“喜欢哪张便挑哪张,一手写出来的,我可看不出差别。”
“差别可大呢,”温成喜滋滋地冲他显摆自己挑中的那个“最好的福”,有理有据地反驳,“既是官家许妾挑的,自然妾挑的便是最好的。”
他无奈摇头笑:“罢了罢了,都依你。”
“官家,”她却撂下福字小碎步跑到他身边,双眼亮晶晶的,“新年大福大吉,你给妾送福,妾也送你吉祥好不好?”
“你送?”
她连忙点头,拉过他左手,在摊平的掌心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一个“祯”字,笑得像偷吃到贡品的小狐狸:“妾送的吉祥,官家喜不喜欢?”
祯者,吉也。
赵祯失笑,抬手轻弹她光洁的额头:“胡闹,小心我治你大不敬之罪。”
她眨眨眼,伏上他膝头:“官家才不舍得呢!”
是啊,他当然不舍得。
至和二年的上元节,民间熙攘如旧,仿佛曾因佳人香消玉殒而披的满目缟素寻常如檐下堆雪,仿佛自去岁便缺席的温成皇后从未出现过,也仿佛她日后不再出现也与这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没什么相干。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倏忽一年,温成啊,已没人记得你,谁还记得你。
可赵祯推开沉寂宫室的门,孑然身影挟进满屋萧瑟风雪,冷清的温成阁烛火毕剥,纱帘翻卷,空气里暗香浮动,细细闻来,是荔壳的微甜,松子的清苦.......恍惚间美人分明仍在身侧调香品茗,一时担忧阖紧门窗惹他气闷,一时又叫助他神思清明的寒风冻得战战,索性伏他膝上嚷着要官家体恤,非得他放下书卷柔声哄劝时,才歪头露出遂心的娇笑:“那官家一言九鼎,允我上元夜出宫赏灯去!”于是上一秒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子不到半刻钟便打扮成了素净俏丽的邻家女郎,被他拽住往头上扣一顶覆纱笠帽时,还不忘欢喜地掰着手指把心心念念的吃食一样样说与他听,“必须要尝一尝水磨丸和萝卜汤团,等舞龙的时候可以买一方玉梁糕,外头的盐豉汤分量足着呢,又香又辣,宫里见不到.......”,随即依依不舍地晃他袖子,“热热闹闹的,日后能与官家一同去就更好了”。
日后能与官家一同去就更好了。
戏言犹在耳边,如今空对一室有问无答的清净,赵祯执壶烈酒慢慢喝着,想着,笑着,笑着笑着眼角酸起来,五脏六腑攥在一起抽疼,他扔开空酒壶,平静地对惊惶的近侍说:“备马,出宫。”
上元夜,道道宫门头次为君王而开,皇后的拦,宫人的劝,赵祯统统不放在心上,哪怕他们搬出了韩琦,包拯,范仲淹.......他充血的双眼只死死盯着宫门渐渐敞开的缝隙,狠狠甩下马鞭,乘醉赴那场被生离死别和数载光阴间隔的邀约。
不能再迟了,否则温成会恼。
酒后纵马,夜半出宫,突破身上被名为礼教的枷锁重重加封的桎梏牢笼,迎面扑来的细雪与终于放肆落下的眼泪混在一处,早已不年轻的赵祯抹了把脸,短暂的畅快过后,却在繁华市井、闹市街头勒马茫然。
他要去哪里寻水磨丸,萝卜汤团和盐豉汤?
寻到之后,他又该找谁一起赏灯、等舞龙?
原来无处寻,无人等。
上元夜的嬉笑明明近在眼前,他却只感受到了雪夜刺骨的冷。
“官家,”她半夜才尽兴而归,见到他后头一件事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红扑扑的脸颊上眼眸比星子还要亮,“玉梁糕!妾给官家留了一小块!”
为等她,他强撑着点灯读书打发时间,如今困倦地不行,却依旧提起兴致揉揉眼:“给我吃你剩的?”
她似乎比他更生气:“官家嫌弃妾?”
“不嫌,”赵祯打开被她体温包裹的小油纸包,拈起里头小小一方金灿灿的软糕端详,难怪不是方方正正的一小方呢,瞧那一圈圈的牙印,亏她在边角辛苦咬出这么个形状,“给我剩的还挺用心,该赏。”
她笑嘻嘻地趴在桌上看他三口两口把糕点塞进嘴里,小脑袋晃啊晃:“要是在民间啊,妾就可以让官家陪我赏灯,可以拉着官家的手求官家陪我看杂耍,妾还可以叫官人,叫祯郎,叫良人.......多好。”
“冒犯到圣人身上且不同你算,还想冒犯到我头上?”
“官家,妾不是故意冒犯皇后,”她晃动的小脑袋渐渐停下来,连扑闪的长睫都垂了下去,“妾.......只是羡慕皇后,因为她和官家才是夫妻,妾真的羡慕。”
所以待她芳魂消散后,赵祯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追册她为后,从此史书上她会以妻之名同他堂堂并肩,凡有他一生写就,永远有他赠她的“温成”相依相偎,任岁月悠悠。
前头不远处的杂耍班子节目演过几轮,喝彩叫好声不绝,赵祯回过神来才发觉,一位头戴覆纱笠帽的窈窕姑娘似乎立在他爱驹旁仰头偷看了他许久。
“你是外乡人?刚到东京?第一次见识东京的上元夜?”
语气音调遣词造句,无一不是似曾相识。
体内流窜的酒意叫嚣着掀开她的帷帽,赵祯克制地紧紧握住马缰,声音轻得唯恐惊碎梦境:“是啊。”
“难怪呢,我看你停在原地不动,”才刚同他认识的姑娘这就熟络起来,朝他递去手中的油纸包,“喏,尝尝吧,我刚买的,等舞龙的时候,务必买一方玉梁糕,边吃边等。”
赵祯怔怔接过,甚至忘了道谢:“玉梁糕?”
“没吃过吧,”帷帽下的姑娘似乎笑了,声音有点讨喜的小得意,“东京的上元节才有,我常常饿着肚子出门,先吃一份水磨丸,再吃一份萝卜汤团,回家前最后喝一碗盐豉汤,香辣香辣的,最暖身子。”
而他沉迷于她衣角带起的荔壳和松子香,不禁脱口而出:“一碗汤分量很足吧?”
“是啊,我猜就是宫里都见不到.......快看,他们挂起了九龙灯!”
街角的三层酒楼派出了两个身手矫捷的伙计爬上楼顶一盏盏点亮今夜最精美昂贵的龙灯,楼下应景地聚集了三三两两驻足的游人,一盏又一盏地计着数,赵祯仅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便将余下目光全数倾注在了为把灯看得更清楚索性掀起了纱帷的姑娘身上。
火树银花下,她虔诚仰头的侧脸比龙灯还要精巧,眸中倒映着盈盈光影,皆是他深爱入骨的眉眼颦笑。
“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柳,随表哥叶昭来东京述职的,公子贵姓?”
“我姓赵,叫我吉祥便是了。”
“吉祥公子,你想看舞龙,还是先赏灯?”
“听柳姑娘的。”
.......
两人一骑,渐渐汇入了寻常的人流里。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