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曹丹姝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她茫然睁眼,随后下意识的抚上小腹,指尖微触之时,她便已经知道,她与赵祯的孩子,已经走了。
身上的痛怎比得上心中汹涌的痛,曹丹姝紧咬下唇,默然垂泪,指尖抓紧腹上的那片被褥,仿佛要将其撕扯下来。
“娘娘!您醒了!”秀娘此时端了药进来,见曹丹姝转醒,惊喜之余又多了几分惆怅。见了曹丹姝眼角未干的泪痕,更是潸然泪下。
“……秀娘……官家……官家如何了?”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切,曹丹姝忍痛问道。
“官家已无碍,午时来看过娘娘,后来因为身体不适,便提早回了福宁殿。”
“……官家……知道孩子的事了?”
秀娘点头,侧过头摸了摸泪,接着道:“官家意识清醒后,想起自己的病中胡言,后悔不已,又得知娘娘怀有身孕,如今却……更是深深地自责。这两日除非身体极度不适需要休息,其余的时间一直在陪着娘娘。”
后悔?自责?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词便抹杀了一切吗?那她的孩子呢?她这几十年来的如履薄冰,准备一次次迎接他给的奇耻大辱的时候呢?
曹丹姝闭眼不愿再想,那个让她爱了一生的人,终究让她失望透顶了……
自曹丹姝醒来后,赵祯便再未来过坤宁殿,仿佛她昏迷时发生的一切只是秀娘为安慰她而撒的谎。
是不是谎言已经不重要了,赵祯若来了,曹丹姝反而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两人就这样一直僵持了三个多月,曹丹姝流产的亏空渐渐恢复,但心伤却愈演愈深。
这日深夜,曹丹姝捧着自己未绣完的小孩的肚兜发呆。她绣工不好,绣的肚兜绣样拆了绣绣了拆,总是不满意。
天知道她有多喜欢孩子,有多盼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当年赵祯得知禾儿怀了徽柔时,是那样的惊喜,那样的紧张,自那时起,她就很盼望能有一个孩子。可如今她真的有了,却造化弄人,落得了一个这样的结局。
曹丹姝滚落一滴泪,侧首欲拭泪时,却忽然发现镜中倒影内站着的赵祯。
“……官家……”曹丹姝猛地回头,见赵祯正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肚兜藏在身后。
“又在练女工啊?”赵祯勉强笑了笑,缓步走近曹丹姝。曾经他也发现过她偷偷练女工,当时的她含羞带怯,如今却满脸泪痕。
曹丹姝不答,别过头去只淡淡地道:“官家这么晚了,当早回福宁殿休息才是,秀娘,去备灯,把镣子找来……”
“朕今日要留宿坤宁殿!”岂知曹丹姝一席漠然的话彻底激怒了赵祯,他回头冷视即将进来的秀娘与镣子等人,随后径直冲向曹丹姝,一把攥起她的手腕。曹丹姝吃痛闷哼了一声,一抹鲜红的绣花绸缎自手中脱落,赵祯这才看清曹丹姝方才手中所拿何物。
那是一个未绣完的肚兜,上面歪歪扭扭的绣着一个抱着锦鲤的娃娃。
赵祯将肚兜捡起,随即恻然长叹,渐渐松开了握紧曹丹姝的手。
“你还是不肯放下,不肯原谅我吗?”
“臣妾不敢,臣妾身为臣子,岂敢责怪君王,至于放下……臣妾早便将一切都放下了……”
“……丹姝……”听着曹丹姝陌生的语气,赵祯只觉心头一阵绞痛,他深呼吸了几下,随后颤抖地唤她的闺名,唤完后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犹豫了半晌,才胡乱挤出一句话,“孩子还会再有的……”
“是吗?官家幼子连殇之时,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吗?可结果呢?”曹丹姝听他提起孩子,心中的痛更甚,说话也渐渐失控,这一席话,正踩在赵祯无子的痛楚上,赵祯原本的悲痛,刹那间被愤怒取代。
“曹丹姝!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臣妾即便过分,难道还能比及官家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朕当时并不知道你……”
“不知道?不知道便可以随意怀疑臣妾,随意推开臣妾,随意污蔑臣妾吗?臣妾在您心中,就这么一文不值吗?”曹丹姝声泪俱下,将这几个月来所有的苦痛尽数喊出。
“那你呢?”岂知赵祯听罢,竟也跟着落下泪来,“你曾说,我在你心里,是最紧要的,比社稷子嗣还要重要万万倍,这些都是哄骗我的吗?若非哄骗,我缠绵病榻之时,你又为何不肯原谅我,不肯踏入福宁殿半步!你心里,究竟又爱我几分?还是更爱这皇后之位,无上权势!”
曹丹姝半晌不语,须臾,恻然一笑,抬手拭净脸上的泪。
“官家说对了,臣妾自入宫那日起,所思所想便是如何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臣妾入宫,就是来做皇后的。”
“……所以……所以你当年说的接到入宫圣旨的欢喜雀跃,不过是为了这皇后之位?”
“那官家以为臣妾为何开心?臣妾或许的确曾在意过官家的宠爱,但那也不过是为了稳固地位。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若官家不再是官家,臣妾又何须在乎你的死活?”
赵祯惊愕的看着眼前人,那个他心中深深藏着,小心爱着的丹姝,此刻仿佛成了一个陌生人,他宁愿相信眼前的丹姝被人掉了包,也不愿意相信那是他的丹姝。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这么多年,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怪我眼拙,竟被你只言片语夺走真心……”
赵祯说罢,伸手自袖中取出几物,那是一绢绣帕,一幅飞白书和两幅画,赵祯在榻上一一展开,曹丹姝定睛望去,顿时双瞳剧烈一缩,原本止住的泪顷刻间又充盈眼眶。那是她一笔一笔练的飞白书,一指一指描的战区图,而那两幅画,一幅是她画的赵祯,另一幅,竟是赵祯画的她。
赵祯仿佛很满意看到曹丹姝如此模样,望着她竟笑出声来,随即挥袖将榻上的东西扫落,在曹丹姝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将身旁的蜡烛毫不留情地丢了上去。
字画易燃,不过片刻便烈焰汹涌,曹丹姝失色,伸手欲将那些她所珍视的东西从火场抢出来,却被赵祯一把拉住。
赵祯强迫曹丹姝看着他,咬牙道:“你想要这皇后之位,我给你,自今日起,皇后应得的礼仪用物,地位尊荣我都会如常给你,但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我的妻!”
赵祯说罢,挥袖转身,决然的离开,独留曹丹姝呆呆地望着逐渐变成灰烬的承载美好回忆的字画,仿佛自己也随着它们,渐渐化为了灰烬。
灰烬?也好,她的赵祯已经随着那些灰烬走了,自己……也该走了吧!
曹丹姝冲着火焰,笑的明艳动人,随即侧头目视殿内的梁柱,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向它冲去。在她即将感受到剧痛和晕眩时,她恍然听见赵祯悲愤欲绝的一声痛呼:“丹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