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这几日似乎格外疲累。”
因着这些日子八公主幼悟生了病,张娘子生生也把自己哭病了,赵祯便常去翔鸾阁陪伴,后宫娘子们倒也没有多言,宫宴毕,曹丹姝回到坤宁殿,年年按规矩的这些宫宴安排起来甚为繁琐,今年不知为何确实是更疲惫了不少,换下礼服,董秋和给她卸下繁重的钗饰,见她神色倦怠,想起这些日子曹丹姝有些反常,胃口差、易困,曹丹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自觉这些日子宫中琐事繁多,累些也正常,
“娘娘上月的葵水……”
董秋和边给她梳头边思索,这么一说,曹丹姝倒是有些懵,葵水……她转头看着董秋和,见董秋和的神色有些期待,董秋和略懂医道,手已落在了曹丹姝的腕上,神情由紧张转为惊喜,
“娘娘!”
曹丹姝一时有些愣,董秋和怕自己误判立即命人传当值太医,她小心把曹丹姝扶到床榻上坐下,太医很快便来了,诊脉细致,静等了许久,神色由开始的凝重转为欣喜,
“恭喜娘娘,龙胎已二月有余,只是娘娘劳累,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好,王太医,未满三月就暂时不要告诉官家了,也不要向人提及,吾会保重身体。”
“臣明白。”
“秋和,送送太医。”
董秋和拿了一袋赏银送太医,回到寢殿内见曹丹姝若有所思,想着宫宴上曹丹姝未吃几口,
“娘娘,奴去叫厨房做碗粥吧,宫宴您都没吃什么,原来是……”
董秋和笑起来,娘娘有妊,她自然是很高兴的,现下瞧着曹丹姝望着自己小腹眉眼弯弯,却仍有些愁色,
“呵呵,娘娘是很高兴的吧!如此喜事,娘娘却顾忌八公主患病,怕告诉官家后张娘子吃心,官家左右为难,唉。”
董秋和一语道破曹丹姝心中事,胎没坐稳,她倒也不敢声张,想起十一年前有知道有昭儿时还有些好笑,八公主病重,赵祯这些时日不会踏进坤宁殿的,这孩子,想是那日……
“对了,秋和,你让秀娘把前日家里送来的狐裘送去东宫,今日宫宴后忘记让昭儿拿去了。”
董秋和应着出去了,曹丹姝斜靠在床榻上,一时间没了睡意,竟又有孩子了,她摸着自己如今尚平坦的小腹,她很希望这是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更因为,女儿,至少有二十年都是能在她身边的,自然了,皇子总也是好的,赵祯膝下只有赵昭一个皇子,又封了太子,多少流言都传出来了,
“娘娘,粥好了。”
董秋和端着清粥小菜悄声进来,她的嘴角一直挂着笑,趁着曹丹姝在喝粥时已经开始念叨起接下来的药膳,曹丹姝打趣道,
“秋和比我上心多了,我总觉得自己还没缓过神。”
二人一笑,又说起八公主病情,总是唏嘘的,小小的孩子,要承受那么多病痛折磨,张娘子哭了再多的眼泪,也是换不回幼悟一个健康身体的,
“娘娘就不要想这些了,龙胎要紧,官家和太医院最好的太医都在翔鸾阁,若是真的……那也是天意。”
曹丹姝点点头也便睡下了,连着一个月,赵祯都没有进过除了翔鸾阁以外的后宫,包括坤宁殿,幼悟时好时坏,张娘子忧心不已,他日夜陪伴着张娘子,懵然不知皇后有孕,还是一日来福宁殿回禀张娘子身体的王太医说漏了嘴,
“你说什么?一月前?那如今,皇后已有三个多月身孕?”
赵祯当即去了坤宁殿,曹丹姝正在看账本,听得“官家来了”的消息错愕不已,刚想行礼却被赵祯扶住,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孩子了?”
曹丹姝抬头迎着赵祯低头看她小腹的温柔目光,语气却有些恼火,想必是太医告诉他了,曹丹姝莞尔一笑,
“官家知道了啊……之前胎没坐稳,臣妾也不敢声张,而八公主那时候病情加重,臣妾若说了,岂不是让张娘子吃心同官家闹,臣妾不愿让官家左右为难。”
曹丹姝这番话说的赵祯哑口无言,她没做错,更是事事为官家考虑到了,赵祯泄气,坐在曹丹姝身旁,温和道,
“丹姝,我刚刚听到你有妊是很高兴的。”
赵祯今夜宿在了坤宁殿,高高兴兴喝了一坛曹丹姝新酿的墨曜,虽不能同他共饮,赵祯自己喝的却很尽性,大约曹丹姝也没想到,知道自己时隔多年再度有妊他那么开心,不过也是,这些年这些个孩子早夭啊……这些日子赵祯在张娘子那,每日对着的是愁忧惊惧的张妼晗和病怏怏的八公主,心情自是好不到哪去,赵祯去沐浴更衣,曹丹姝安静坐在床榻上看书,
“幼悟的病好些了,朕听说太医说皇后每日都会询问八公主病情,不过,丹姝,现下幼悟好些了,你就不必再管了,好好养身体,这是我们的孩子。”
赵祯坐在曹丹姝身旁悄悄拉过她的手,曹丹姝明白他的意思,身为皇后,要管所有皇子,而张娘子的性子,日日都觉得谁都要害她的幼悟,赵祯如此说,倒是好事。
“还有……”
赵祯欲言又止,曹丹姝心下了然,
“官家是想说,若是张娘子妒忌我有妊对我出言不逊,要我看在她连失两女的份上对她宽容些对吗?”
赵祯一时语塞,曹丹姝太了解他,太明白他心中所想,皇后有妊的消息一旦传出,宫里除了翔鸾阁应当都是高兴的,其实曹丹姝倒是不在意这些,她如今只在意腹中的这个孩子,赵祯如何想她心里明镜似的,
“我……”
“官家不比多言,臣妾明白,当年臣妾就说过,张娘子的事情,臣妾不敢管,官家要如何便如何吧,臣妾现下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安降生,健康长大,别无所求。”
这番话,曹丹姝说的淡然,恰被端药来的董秋和听得一清二楚,她深知,娘娘每每如此说,心里有多痛,麻木,可能娘娘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张娘子的那番话,扎的曹丹姝太痛,冷漠也好,猜忌也好,疏离也好,曹丹姝自始至终都是爱赵祯的。赵祯见董秋和此时端药来刚好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欣然接过,一勺药仔细吹凉喂到曹丹姝嘴边,曹丹姝顿了顿,有些拘谨地喝下,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了,
“官家,臣妾自己来吧,这药……太苦了。”
一勺一勺,曹丹姝只觉得越发苦,还是自己拿来直接喝完的好,赵祯让董秋和拿来一小碟蜜饯喂给曹丹姝,也便躺下,絮絮道,
“明日开始就可想想孩子的名字了,定要取个比昭儿还好的名字。”
赵祯侧身却见曹丹姝已经睡着,这药亦有助眠功效,赵祯望着曹丹姝的睡颜,总觉得她略有些不安稳,她的一只手搭在小腹上,让赵祯想到了当年曹丹姝怀赵昭时,那时忧虑大过喜悦,赵祯轻轻握住曹丹姝放在小腹上的手,丹姝啊,我真的很高兴。
翌日,皇后有孕的消息传遍后宫,确实如人所料,除了翔鸾阁张娘子摔了好几个赵祯送的花瓶外,后宫嫔御都挺高兴的,赵祯去了翔鸾阁几日,后来莫名下朝便爱去坤宁殿,晚膳还常常唤太子也来,
“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赵昭听这话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继续埋头吃饭,只有在官家不在坤宁殿时,他才同他嬢嬢谈及此事,曹丹姝笑起来,这段时日,曹丹姝笑的时候越发多,月份越大呆在殿里总觉得闷闷的,晨起用完早膳,董秋和总陪曹丹姝外出走走,不知不觉便走到垂拱殿,赵祯刚下朝出来就见曹丹姝在门口,惊讶之余忙上前,
“镣子,快传辇。”
“不不,官家,屋里闷,臣妾就想走走,竟走到这来了。”
赵祯摘下官帽给镣子,挥退侍从,自己携曹丹姝回福宁殿,路上闲谈,赵祯过会就会问曹丹姝累不累,要不要传辇,
“臣妾不累,官家不必担心。”
“哎,罢了罢了,朕看你这六个月的肚子替你累的慌。”
“这孩子静的很,不闹我,和昭儿可是不一样。”
“想必,是个听话懂事的女儿。”
那夜,赵祯贴着曹丹姝的肚子静等了许久才感受到腹中孩子在动,太医说一切安好,只是这孩子好静罢了,
“我一直不曾问你,你希望这孩子是皇子还是公主。”
“公主吧,臣妾已有昭儿,自想要凑成个‘好’字,徽柔如此可爱,更是想要个女儿了,再者,公主,至少可有二十年,她只是我的女儿,再也不会有人说,娘娘果然没养过孩子,太子殿下真是苦啊。”
这话是谁说的,赵祯心里清楚,满宫里大概也就一个人说得出这话来,赵祯搂过曹丹姝,低语道,
“无论这胎是男是女,你都自己养,昭儿……唉,你知道的。”
对于赵昭,无论是曹丹姝还是赵祯都是心存愧疚的,算是一个人孤独长大,除却那时因为掩藏于内心的疏离忌惮,更多的则是因为,他们都希望,赵昭撑得起这个天下才会如此做,事实证明,赵昭做到了。
本以为此后日日如此,却不想,后来一日,赵祯说来陪曹丹姝用晚膳,等到快过酉时还没来,桌上本冒着热气的饭菜都凉了,赵昭坐在曹丹姝旁边,遣去询问的人还没回来,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他饿着倒是没什么,只是嬢嬢若饿着……
“秋和,命人把这些饭菜热热。”
赵昭看嬢嬢的神情,曹丹姝冰雪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赵祯这时候还没来也不曾遣人来说是朝政事繁忙来不了的原因,
“嬢嬢先用膳吧,父皇一会来了也无妨。”
侍女回来了,支支吾吾说官家一个时辰前已去了翔鸾阁,听到这个消息,曹丹姝依旧神色淡然说知道了,一边拿起筷子用膳,赵昭在心底长叹一口气,陪着曹丹姝用膳,和她讲着这几日先生上课时的趣事,曹丹姝勉强提起笑意,赵昭但是想到上个月连着好几日,曹丹姝都在垂拱殿外等赵祯下朝,他总会等自己的父皇嬢嬢先走了再走出去,张铭德问他为何,他说,
“这么多年,爹爹与嬢嬢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嬢嬢这几日的笑颜越发多了,这样就好,寻常夫妻,大抵也是这样的吧。”
用完膳,因着曹丹姝昨日没睡好今日便早早歇下,赵昭回东宫时“恰好”遇到了刚从翔鸾阁出来的赵祯,赵祯其实并没忘记今日他要陪曹丹姝用膳,只是……翔鸾阁的人忽然来福宁殿打的他措手不及,幼悟又病了,而且不大好,他匆匆赶去看,现下早过晚膳时分,赵祯走到坤宁殿门口有些发怵,
“官家?”
董秋和刚从御药房回来,见赵祯站在坤宁殿门口,她是聪明人,明白赵祯为何在此,又为何是这般神色,
“官家,娘娘已经睡下了,您若想见进去便是,娘娘并不计较……”
赵祯听这话便随董秋和进去,见她从御药房回来,紧张地问,
“丹姝可是有什么不适?”
“娘娘没什么不适,只是月份越发大了容易发虚汗,所以奴去拿些药。”
赵祯径直去了内室,见秀娘在床边给曹丹姝擦去额上的虚汗,他随后拿过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曹丹姝前日没睡好,现下睡得还算安稳,
“秋和,这几日皇后身体如何?”
“官家,可以出去说吗?娘娘两日没睡好了,又常半夜抽筋醒来,今日让娘娘好好睡一觉吧。”
曹丹姝脸上的倦容是掩不住的,赵祯随董秋和出去,询问这几日曹丹姝的饮食、睡眠、身体状况,自言自语道,
“太医说,幼悟好不了了,丹姝,定会给我生个健康的孩子。”
果不其然,不过五日,八公主幼悟夭折,张娘子一病不起,赵祯连日陪着她,看她醒来又哭着睡去,怜惜她三女均早早夭亡,夭折那日晚,赵祯看了会法事,压抑太久觉得闷,出门散心不知不觉走到了坤宁殿门口。坤宁殿的烛火还没熄,他没有要通传地走进去,在墙角听见曹丹姝正与董秋和在书桌前谈论飞白,
“太子殿下的飞白书,倒是与娘娘的不同些,仿佛……稳中带着些锋芒。”
“昭儿的笔力倒是越发好了,自是与我不同的,这孩子啊……说起孩子,秋和,我让你去一趟八公主的丧事你可去看了?”
“去过了,官家也在那里,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娘娘身子这么重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昨夜里娘娘醒了多次,今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曹丹姝一笔写下“安”字,却听得董秋和一句“官家”,懵然抬头想要起身,赵祯的手已搭在她肩膀上要她坐下,
“官家怎么来了?”
“朕……是来道歉的,那日……”
“那日是八公主病重,臣妾知道,不怪官家。”
赵祯听曹丹姝这么说倒是无奈起来,她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明白,更是……什么都不计较,瞥见曹丹姝的飞白书,倒是来了兴趣,
“丹姝的飞白书越发进益了,说起来,太子的飞白书如今写的倒是很好。”
赵祯见她写的“安”字,握着曹丹姝的手,在“安”前写下“平”字,平安,赵祯面露倦容,连日来的翔鸾阁事已让他内里疲惫不堪,坤宁殿的宁静让他可安心片刻,曹丹姝起身被他环住,凑在耳边说,
“丹姝,你和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八公主夭折后,赵祯常陪着张娘子,宫内就总有流言说官家会把皇后将生下的孩子抱给张娘子养,这些风闻总是传的很快,一日赵昭在去福宁殿的路上听见两个小宫女在议论此时,当即命张铭德把二人送去任守忠处,可巧,这二人正是翔鸾阁的人,赵昭在福宁殿同赵祯商议政事时,张娘子来福宁殿求情,
“太子觉得该如何?”
“儿臣觉得,依宫规处置不会错。”
“那便,宫规处置吧。”
话,不用想也知道是从翔鸾阁传出来的,这般拙劣的计策,大约也只有那里的人想的出来,赵祯确实是允张妼晗抱养孩子,不过,是寻宫外养女罢了,然而,无论是赵祯还是赵昭都没有想到后面的事。
曹丹姝喜静,不大喜欢坤宁殿内有太多伺候的人,怀胎八月的一日,董秋和循例去御药房拿药,临近曹丹姝产期,再询问些生产事宜,秀娘今日随张茂则去曹府见曹夫人,官家御旨,再过十几日曹夫人就可进宫陪产。内殿里,曹丹姝一人在看书,这几日腹中的孩子忽然兴奋起来,常动来动去的惹的曹丹姝不得不放下书轻抚肚子温柔细语安慰,却听得殿门外张妼晗尖利的声音……
董秋和回到坤宁殿时正巧看到张妼晗离开,张妼晗愤恨的眼神让她心里暗叫不好,急匆匆走进去,询问张娘子怎么来了和娘娘说什么等等,芜儿说她们也没听清楚,只是隐约听到皇后娘娘厉声呵斥,可娘娘并不让她们进去,董秋和心凉了大半截,急忙往内殿跑,这一幕让她终生难忘——曹丹姝捂着肚子半跪在柜旁,一手拿着个小锦袋,身下已是一摊腥红。
“娘娘!”
董秋和大惊,急忙搭上曹丹姝脉,不好,怕是要早产,她一面唤人一起扶起曹丹姝,一面吩咐人,
“快传太医和稳婆,速去告知官家。”
听到“官家”这两个字,曹丹姝不知为何揪住董秋和的衣服,无力问道,
“秋和,他,他是信我在意我的对吗?”
董秋和忽然明白了,
“对对,官家最信娘娘最爱娘娘,娘娘不要多想,快躺下先休息,养好力气平安生产。”
董秋和给曹丹姝更衣躺好,见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是一个小木雕,是官家。太医与稳婆很快赶来,太医号脉时曹丹姝已有阵阵痛意,
“急火攻心,胎儿急坠,要早产了,臣这就去准备催产药。”
稳婆掀开被子时被那腥红蒙眼,更是暗叫不好,八个多月,俗话说,“七活八不活”,胎位是不可能正了,若是横生逆产……
“是,龙胎有……什么不妥吗?”
曹丹姝挣扎着起身见稳婆眉间的忧愁,稳婆倒也没有隐瞒,实话实说,
“娘娘定要听老奴的话,用力时一定要用力,胎位不正,若是催产药见效在生产时转过来还好说,若是……横位实在是九死一生。”
“好……好,我听你的,一定……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太医端来一碗催产药,曹丹姝服下后一刻钟开始阵痛,坤宁殿内董秋和稳住阵脚,不至于因皇后早产手足无措,秀娘同张茂则回来时已是傍晚,曹丹姝挣扎已有两个时辰,
“官家呢?”
“官家两个时辰前在福宁殿同大臣们议事到现在!”
“太子呢?”
“太子今日被官家派去巡西郊大营,还没回来……”
“太子殿下回来了!”
坤宁殿的高班在宫门口等到了赵昭,赵昭听到消息就直奔坤宁殿,衣服都还没换,听董秋和讲了遍事情大概经过,当即下令皇城司封闭坤宁殿任何人不得出入,张茂则心下了然,他们都是聪明人,这事,不用查都能猜出大半来,赵昭站在寢殿门口听到的只有里面稳婆的呼喊,看到的,是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他,攥紧了拳头。
赵祯得到消息时已过晚膳时分,今日突发的事情与朝臣商议良久,待他赶到坤宁殿时,皇城司早将坤宁殿围的铁桶一般,赵昭站在门外不发一语,董秋和端着血水出来见被赵祯叫住,她身上满是血腥气味,
“丹姝如何?为何会早产?”
董秋和又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抽出当时趁着曹丹姝疼痛时拿下的那个锦袋交给赵祯,听到秀娘在叫她又急忙进去,赵祯愣愣的看着这木雕的自己,张茂则是认得这东西的,是一对的。
赵祯有些失神,却有人来禀报二相求见,原本不发一语的赵昭正色道,
“儿臣去吧,父皇留在这里吧,但是父皇,有句话,儿臣一定要说,嬢嬢若有任何不测,我必诛张氏满门!”
说罢拂袖而去,十一年的仁厚肃静外表下的杀伐决断在这一刻锋芒毕露,赵祯觉得自己输的很彻底,自己的儿子甘为自己生母赌上太子之位,而他……
赵祯在门口站了一晚,第二日的早朝也是赵昭代为议政,赵昭则在议政结束后就跪在祠堂为曹丹姝祈福,赵祯走进去了,只隔了一道屏风,他甚至依稀可以看见曹丹姝汗如雨下的样子,
“是,是横生逆产!”
稳婆的惊呼打破了坤宁殿原本还算平静的氛围,太医开始本是保守尝试催产药能否使龙胎活跃后自己转身,如此看来,是行不通的,曹丹姝已经耗了一日,董秋和看着她一点点精疲力竭,原本一声不吭的曹丹姝已开始不自觉的低声呻吟,揪住身侧的被子几乎要把它们撕碎,
“你们可有什么办法?娘娘耗不起了!再这样耗下去,不可再用催产药,是会血崩的!”
“办法是有,只是……娘娘已精疲力尽,怕是熬不过去啊!”
她们所说的办法就是手伸如产道,人为将胎位正再娩出,只是……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的,更何况,曹丹姝已经耗了一日,就算胎位转正后,她哪还有力气娩出孩子,太医询问赵祯的意思,却听得曹丹姝极为虚弱的声音,
“试试……吧,我……应该……还可以……撑得住……”
董秋和还是问了曹丹姝的意思,赵祯攥紧手里的木雕,定定隔着屏风看着模糊的里面,曹丹姝用命在给他生一个的孩子,他却……一次次爽约、猜忌、朝她发脾气,宠幸旁人,僭越中宫,而如今被人设计导致早产,命悬一线。
稳婆犹豫片刻,见董秋和对她们的神情也很坚定,真的耗不起,这与当年曹丹姝生赵昭不同,头胎时间长,但胎位正,稳婆是有经验的,手法娴熟,曹丹姝紧咬牙关揪住被子,却……仍是没有忍得住,开始不自觉乱动,轻喊出一句,
“疼……”
董秋和早已心疼地落下泪,她握住曹丹姝的手,给她擦汗,
“娘娘撑住啊,不要动,快了!快了!”
赵祯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他内心的愧悔如江水倾泻,他陪着张娘子生了三个女儿,然而,无论是赵昭还是这个孩子,他都没有一直在曹丹姝怀孕时陪着她,扪心自问,曹丹姝对他的包容使他把所有的不堪和坏脾气都给这个最爱自己和自己最爱的女人,看着手中的木雕,
“丹姝,我在,我一直在!”
赵祯隔着屏风,喊出这话倒是令人意想不到,曹丹姝大约是听到了,她努力转头看屏风,汗水蒙住双眼,看的有些模糊,只是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官……家。”
“好了好了,胎位转过来了,娘娘,娘娘用力啊!”
稳婆激动地说着,曹丹姝此刻却已是油尽灯枯,她很想睡去,董秋和发现了,她大声唤着曹丹姝,
“娘娘,娘娘不能睡!娘娘日日都盼着这孩子,娘娘不能睡!”
自昨日曹丹姝早产以来,董秋和很镇定,心里却十分害怕,害怕曹丹姝撑不过,曹丹姝眼见董秋和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这一日多来,董秋和几乎一直在她身旁,不曾离开,安慰她鼓励她,
“秋和……我……我不睡。”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曹丹姝咬着嘴唇一次次用力,泪水与汗水打湿了她的面庞和衣服,一直到这日晚,稳婆大喜地喊着,
“娘娘!看见发心了!再用力!”
再一刻钟,曹丹姝觉得忽的身子一空,只听得一声的小婴儿哭声和董秋和大声叫“快止血”,便昏睡过去,也不知道这孩子是男是女,赵祯听到孩子哭声就立即进来了,曹丹姝失血过多,幸而董秋和提前同太医商议立刻止血,才保住曹丹姝的命,只是,这一番波折对她损耗太大,太医说,大约要昏睡两三日。
赵祯坐在曹丹姝床边失神,待到孩子清洗好被董秋和抱来,他才回过神,
“官家,是个小公主,虽说是早产,但太医说小公主身体康健,只是娘娘……娘娘也是得偿所愿。”
赵祯接过女儿,毕竟是早产,要比足月出生的孩子小些,清秀的面庞生的很漂亮,赵祯觉得眉眼像曹丹姝些,他小心翼翼把女儿放在曹丹姝旁边,
“哦…哦,丹姝你看,我们的女儿多好看。”
赵昭来了,跪了两日腿都快跪废了,他看着昏睡的嬢嬢和小小的妹妹,长叹口气,见董秋和在煎药,他走过去,
“秋和,辛苦你了。”
“太子殿下,奴当不起这一句辛苦,辛苦的,是娘娘啊。”
“秋和,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太子殿下何意?”
“娘娘不是稳不住的人,怎会因张氏一言惊动早产?”
董秋和猜到大半,赵昭当时封禁坤宁殿大抵就是为这,早产当日,赵昭已命张茂则责令皇城司秘密调查此事,他不信张妼晗只是无端挑衅,用如此拙劣的法子害皇后早产,其中定有隐情,张妼晗的脑子,他清楚。
“不瞒殿下,奴心里亦有疑问,娘娘的药物膳食都经我手,绝无差池,怎会……”
赵昭遥望着寝殿内赵祯坐在曹丹姝床前定定地看着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三日多来的寸步不离却招致朝臣不满,太子理政虽令他放心,但终究还年轻,
“官家去吧,娘娘气息稳,奴会一直在娘娘身边的,官家若是误了朝政,待到娘娘醒来也会自责。”
坤宁殿的门开了,赵祯回福宁殿见朝臣理政,翌日上朝听政,他命坤宁殿人每隔两个时辰来报曹丹姝和公主的情况,张妼晗来福宁殿时,赵祯正用飞白写下“海晏河清”四字,公主名源于此,清河。左右侍从皆被挥退,镣子在门口听得真切,瓷具碎裂,张妼晗气急败坏,
“皇后自己早产,官家疑我作甚?她自己保不住孩子才是……”
“闭嘴!”
“呵,皇后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呢?”
“这,不是你,戕害皇后的理由。”
坤宁殿内,苗娘子和俞娘子带着徽柔来看望皇后与公主,
“太医如何说,这都快两日了,娘娘怎么还未醒?”
“太医说,娘娘脱力太久身体虚耗,想要几日才能醒。”
三人走出寝殿,俞娘子低声问董秋和张娘子在皇后早产之日与皇后争吵的事,董秋和如实相告,苗娘子叹太子封坤宁殿是正确的,徽柔本趴在曹丹姝旁边,又看着小床里新生的小公主,听到外殿的姐姐说起此事,悄然而出,
“若非碍于身份,青雀现下恐怕杀了那人的心都有!”
“慎言!”
苗娘子呵斥徽柔,徽柔如此说也是又原因的,昨日她想来坤宁殿却见坤宁殿被围得铜墙铁壁般,她只得去东宫找赵昭,却见东宫平日空置的箭靶上被扎满了羽箭,其中一支更贯穿此靶,赵昭坐在一堆写满“忍”字的宣纸上看劄子,不过徽柔不知这百张“忍”中有一张“杀”字,赵昭是有杀心的。苗娘子和俞娘子离开坤宁殿是正遇上在门口的官家,
“娘娘九死一生,官家……不要再错过了,若不是娘娘底子好,官家怕是要愧悔一生了。”
苗心禾一言让赵祯踏进坤宁殿时觉得步履千斤,小公主有些哭闹,而把她放在曹丹姝身旁时便不再哭闹,只是大大的眼睛看看嬢嬢又看看自己的爹爹,刚出生的孩子仿佛什么都懂,赵祯命乳母抱她下去,自己牵起曹丹姝的手,见她安静平和的模样却一时间红了眼,抽出他藏在袖中的木雕,丹姝,我竟不知,你对我倾慕,原是一见倾心。他把曹丹姝的手埋在自己心口,低声呜咽,或许亏欠,或许愧疚,或许,伤情。心口的手有了动作,赵祯惊得忙抬头,曹丹姝醒了,苍白虚弱的脸上挂着一抹笑意,哑哑轻轻说了句,
“官家……我没事。”
董秋和闻声而来,喜极而泣,忙召太医来,太医说娘娘底子好,是熬过来了,小心养着定是可以恢复的,乳母抱来小公主,曹丹姝没有力气抱她,赵祯便抱着她坐在曹丹姝身侧,
“官家给公主取名了吗?”
“名清河,乳名兕子,可好?”
昭告天下,海晏河清,曹丹姝想,她的两个孩子,名皆担着天下啊!兕子,小犀牛的意思,清河早产,赵祯以此为乳名倒也是求一个小公主身体康健,只是……唐太宗与长孙皇后那善飞白劝君父的晋阳公主乳名也叫兕子,罢了,不过是个期许。
“很好,臣妾很喜欢。”
清河公主啊啊叫着,似也很喜欢这个名字,曹丹姝笑着伸手逗她,她得偿所愿有了一个女儿,虽历经磨难险象环生,但终究她和孩子都好好的,清河挥着稚嫩的小手无意中抓住曹丹姝的手指,她笑的越发开心,赵祯留在了坤宁殿,趁着他在沐浴,曹丹姝见董秋和憋着泪的神情,唤她过来,
“娘娘……”
“秋和,谢谢你。”
董秋和再没忍住,眼泪就这么流下来滴在曹丹姝的手上,这几日在曹丹姝身边不眠不休,寸步不离,生怕再有什么差错,其实这次,全靠她的当机立断和镇定自若,才能让曹丹姝和清河在鬼门关一遭而安然无恙,她是怕的,也是定的。她心疼曹丹姝被人设计险象环生,心疼曹丹姝耗尽自己的身体,却也佩服曹丹姝在此之下仍能坚强的撑过来。
“多亏有你,吾与清河才能平安无事。”
“不不不,不是奴,是娘娘自己的底子好,和娘娘真的很坚强……”
董秋和边抹眼泪边摇头,对她而言,曹丹姝好,她就好,曹丹姝伸手给她抹眼泪,她懂秋和,秋和亦懂她。
曹丹姝的身子亏损太大,董秋和同秀娘日日悉心照顾,不过曹丹姝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身体好些后只要抱着清河,她总是笑盈盈的,凑着她的小脸已是最大的满足,早产的缘由她不曾追问过,也不曾提及与张娘子的争吵,大约,她心里有判断,而几日后,董秋和却在正殿里的铜制烛台上发现了些奇怪的白色粉末,仔细闻着仿佛有股淡淡的香,她家中制香,自问能识得市面上大部分香料,哪怕是西域或是别国的也是识得些的,这东西,她觉着仿佛见过却想不起来是什么,这东西既然不常见,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董秋和收好着白色粉末交给张茂则说明缘由,第二日一早,张茂则便出宫寻了汴京卖各色香料的铺子店家问询,店家的话,让他大为吃惊,
“这啊,是西域的一种麝香,听闻是从前那边女子产子时的催产之物,只是效用太大容易出事如今倒是不多了……”
“老板这店里可有?”
“没有,上月我这里的被人买走了,这东西说到底不是什么好药,买的人也不多。”
张茂则打听着汴京所有有这东西的店铺,一家家盘查,终于寻到些线索,一月前,夏竦家的一个家奴的妻子买过这香料,找到这人时,这人已经跑了,张茂则连夜出城追寻,终是将他抓回了宫,皇城司极刑之下,那人供认,香料是贾玉兰让他买的,至于怎会在坤宁殿的蜡烛里发现……坤宁殿的宫女如儿和翔鸾阁的宫女玉儿是同乡,又是一同入宫,而如儿恰好是专门掌烛火的,
“张先生,张先生明鉴,奴,奴也是奉命行事。”
玉儿一日来坤宁殿找如儿时恰好碰上如儿去添新烛,而许兰苕做了策应,叫了如儿出去,玉儿便把麝香分撒在了所有的蜡烛里,张茂则向赵昭禀奏此事时,赵昭正在写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赵昭搁笔轻轻一句,
“来人,去坤宁殿传董秋和,张先生,随我一同去见父皇。”
三人站在福宁殿内,张茂则原原本本的把查到的事情讲了一遍,殿内气氛有些凝固,人证物证具在,早已无可辩驳,赵祯的沉默也在赵昭意料之中,
“太子想如何?”
“父皇宠妃,儿臣不敢置喙,只是宫里的宫人都敢设计残害主子,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丢了皇家的脸面,言官恐怕……”
“来人,传旨,缉拿贾玉兰和许兰苕入皇城司,茂则,你负责审理此事。”
张茂则与董秋和退下,殿中就留了父子二人,赵昭面无表情不发一语,他猜到了这个结局,他知道,张妼晗的三个女儿足够让赵祯不会把张妼晗如何,毕竟,皇后与公主终归是平安无事。
“昭儿是觉得我偏宠张娘子目无法度尊卑对吗?”
“儿臣不敢,父皇如何做有父皇的道理,只是,儿臣想问一句,若是嬢嬢没有撑过来,独留清河在人世,或是母子俱亡,父皇……该当如何?”
赵昭去了坤宁殿,董秋和同样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曹丹姝,曹丹姝抱着清河,脸上没什么太大的波澜,见赵昭的样子,就大约猜到了,
“嬢嬢……”
“来,昭儿,看看妹妹,抱抱她。”
“嬢嬢真的……不打算计较吗?”
“你父皇自有打算。”
曹丹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些发虚的,这话,赵祯听到了,他就在赵昭后面一会踏进的坤宁殿,曹丹姝说这句话时是垂着眼眸的,只是哄着清河,悄然落下一滴泪,她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赵昭无奈地叹气起身回东宫,赵祯走进来时曹丹姝正贴着清河的小脸闻到她身上的奶香,
“丹姝……”
“官家来了啊。”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打破尴尬的还是清河的哭声,乳母把公主抱下去喂奶,赵祯抽出袖中的木雕,曹丹姝看到了,
“这东西……怎么到了官家手里?”
“丹姝,我欠你的太多了……这次的事……”
“官家不必苛责自己,臣妾有了清河,别无所求,只愿她平安长大,我死而无憾,将心比心,臣妾……明白张娘子连失三女的痛,亦明白官家……”
贾玉兰与许兰苕被打的气息奄奄却也没有招出什么,她们咬死是玉儿自己见不得自己姐妹好而陷害如儿,张娘子更是扑在贾婆子身上护着她,最终,赵祯下令,将玉儿处死,贾玉兰和许兰苕终身不得踏出翔鸾阁,撤换翔鸾阁的所有宫人内侍。赵昭密令张茂则令玉儿假死出宫,宫外,玉儿拼命叩头向太子谢恩,
“不必谢我,留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再者,家里的老母亲就剩下你照顾了吧。”
曹丹姝已经可以下床,赵昭回到宫里的时候见皇后抱着清河站在坤宁殿的廊桥上,他从不见过自己的嬢嬢笑的这么开心,而自妹妹出世,父皇也常常来,嬢嬢一直很开心,若是一直如此,倒也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