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我背井离乡,来到这座穷奢极欲的钢铁丛林之前,我实在是一个衰得不能再衰的颓废青年。
那时候没有什么办公室或者助理的幻想,我的日子就是书本狠狠砸在我身上,偶尔闪过一点亮光的幻影。
这一点亮光就是杨寅意。
我会花一节课一节课的时间给她写篇幅不长的杂文,或者小故事,因为我自认还算有一点写作的天赋和欲望。她看完以后就会沿着我折过的痕迹再叠好,规规矩矩地放到一个透明的亚克力盒子里,里面成堆的都是我的笔迹。
她说,“好,陈熙,你的字好好看,我喜欢看你写的东西。”
这对我是无上的鼓励,同时也给我的爱慕一个台阶下,因为我没有办法在她生日的时候像其他爱意满满的男同志一样豪掷千金送她一副Prada的墨镜或者Burberry的围巾之类。我只能花一个星期写写画画很多张细腻的白纸,贴上一些展开会立起来的结构,装订成册,生日那天小心翼翼地给她。又或者在节日的时候送一本我擦干净灰尘,没有拆开塑封的新书,如果是没有塑封的,我就会在扉页里写上一句矫揉造作的话。如果是《挪威的森林》一类的书,写上的就是珍惜青春之类的话,拉丁美洲作家的像《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样短小精悍又引人遐想的短篇,我又会自以为是的写上一些时兴的有关拉美爆炸的评价语。
好在她会把我给她廉价却又贵重的礼物和那些奢侈的东西分开放。也或许因为一支Tom Ford的口红对她并不是什么高消费,她妈妈的柜子里有很多。她亲口对我说的。
“Dior的口红,小时候也偷偷涂。老妈看见了,抱着我到洗手台就卸掉。”她对我说。
我没有去过她家,但是有一页插满名贵红酒的墙壁,一扇摆满瓷器的柜子,还有拉开就满是一支支化妆品的神秘房子就这样在我的认知中逐渐形成了。
班上的男同学们都爱讨论一些豪华的轿车,好像说多了以后就有了踩下油门紧握方向盘的快乐。我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讨论,因为我一点也不懂有关内燃机机器的任何知识。我家开的也只是一辆丰田家用四门小轿车,但是被我爸爸擦的很干净,他总是要问我,“像不像崭新出厂的?”
杨寅意会在旁边和我说,她家的车库里,有他们说的那个车。不过,她爸爸出门从来不开的,都是坐公司的车。我后来知道,公司的车是一辆引擎凶狠,外表高雅的迈巴赫。她对我这么说,好像是在为我融不进班里男孩子们话题的找补。可是我实在不认为我有这样的福气。所以依旧在其他人同她攀谈的时候默默踱到一边,等她看见我又假装若无其事。
刘铭徽是我的好兄弟,是一个两头都很吃的开的人。如若不是因为我们从幼儿园就是同学,很可能他也会忘了什么话都接不上,只会趴在桌边写写画画的我。只有他和杨寅意会记得我的生日。上一年刘铭徽送了我一张黑胶唱片,来自Beatles,可惜的是我家没有黑胶机,于是它搁置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经济独立,鬼使神差下买了我人生中第一台唱片机,以及一只雄浑的音响,我才第一次把唱针落到它为了演奏而生的沟壑中,那是后话。而杨寅意送我的礼物,则是一支萧伯纳的钢笔,我从未用过这种文具,在一次墨水的灌装和倾泻之后,它便被我束之高阁,因为它太儒雅,我不能用它写哪怕一点轻浮的字。
我最后和杨寅意见面的时光,是在高三的寒假。
“电影,星期六的电影。”她把一张油印的纸塞到我的手里,起身付掉了餐厅的账单,隔着窗户和我告别。我甚至来不及思考。
那场电影是什么,我觉得并不重要,我们一起看过很多次电影,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恋爱,只不过我在我们心照不宣的接触中,并没有洗掉刻骨的自卑。如果是往常,我会问她,“票多少钱呢?”可是这一次她先买好了票,又风风火火的离去,似乎是某种预兆。
纸上是很经典的油墨字体,笔画的末端都有一些丝缕渗开。我仔细地看了又看,《甜蜜蜜》,“Almost a love story”。旁边是斜体的英语。这是一部老港片,黎明和张曼玉主演,但是内地是第一次上映。日期是星期六,开学以后的第一次放假。
于是当天我到电影院底下等她,并擅作主张的买了爆米花和可乐。我想她看见我抱着爆米花和可乐,一定会有一点惊诧,然后照顾我的自尊,开心地接过去。以前我们也一起看过电影,她说,她不想吃。我明白是为什么。
离电影开场还有20分钟,我一口一口哈着热气,散逸在冬日的冷风中,杨寅意还是没有来。可是她从来没有放过我的鸽子。我发过去一条短信,她也没有回复。难道要我一个人看这部电影吗?我回头看向挂着巨幅海报的电影院招牌,霓虹灯不知疲倦的亮着,刺得我眼睛生疼,连带着周遭的一片黑夜也变了色。我忽然感觉有点累,腿也开始颤抖。昨天在学校里一切如常,今天就在时间的流逝里悄然生变了吗?柏油马路在车轮的碾压下周期性地发出嗡嗡声。我讨厌重复的噪音。爆米花在空气里待得久了,会潮湿变软。海报里是纽约的街头,鬼使神差在橱窗前相遇的男女主,可是现实并不会给你安排一个使人满意的结局,走丢了就是走丢了。已经到了电影开场的时间了。已经开始10分钟了。已经开始半小时了。
算了,陈熙,你什么也没有做错,等到她来,也没有完整的电影可看了,她一旦解释就是你的原谅。你在纠结什么?一次鸽子又能代表什么?天色渐晚,开始一个小时的电影,就没必要等着了,回家啊!难道要做一直亮着的氙气灯吗?灯丝里满满的都是电,是无尽的支持,你的身体里是什么?
沿着马路牙子,捏着电影票我开始朝家里走。很快就走到桥边,路灯的光很单调,但让人安心。不像霓虹灯那样轻浮。
没想到,我居然在这里看见了杨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