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前 朝 王 孫
兩老和江玉奴都不肯出來相見,顯然十分不滿。
南宮奇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群浪人也真過份,卻也不免有些驚詫。他素知東瀛人把東瀛珍寶以海船運至中土販賣,又把中土鐵器白銀運回東瀛,獲利甚厚。但想不到他們富有至如斯地步,一夜之間便把芙蓉贖身送上,還辦了如此多厚禮。
這時藍翠走來一看,冷哼道:「南宮公子,難怪你不願離去,原來在此時此刻,你竟尚有心情娶新妾?你‧‧‧你還算是個漢子麼?」
南宮奇正心煩之際,又遭到系落,忍不住冷笑道:「在下本非漢人,亦非甚麼大英雄大豪傑,藍姑娘太瞧得起在下了。」
「你‧‧‧我們看錯你了!」藍翠一蹂足,轉身奪門而去。
芙蓉盈盈下拜,目中含淚道:「公子,非是奴不知廉恥。妾雖淪落青樓,實在逼於無奈,家中也曾是書香世家,若蒙公子不嫌棄,奴家願在公子家為奴為婢,亦勝過在那人間地獄受苦。若是公子不願留我,奴亦無面目見家中父母鄉親,不若投河自盡算了!」
「戰亂之中,如此可憐身世之女子,故事千篇一律,多若銀河星數。我又能救得幾人?」南宮奇深感歎息。他心想道:「芙蓉既已進門,若要趕她離開,不若逼她去死。罷了,先讓她住下來一兩天再說。」於是肅容道:「妳暫且住下,待我稟明老人家和夫人後,再作定奪。」
兩老聞說愛兒惹上了東瀛浪人,不啻死裡逃生,那敢再說多一句。江玉奴對此事亦不置可否,但云一切由兩老作主。
「這姑娘倒也不錯。反正奇兒也需要個貼身婢子侍候,就讓她代替迎兒吧。」兩老見江玉奴不太反對,愈看這姑娘亦頗順眼,祇想兒子少點出外鬧事,於是說道:「我們南宮家也是大戶人家,雖是納妾,那也要小小地擺幾席慶祝一下啊!」兩老命家丁安排喜宴,當夜芙蓉於是成了南宮奇小妾。
紅燭映照下,南宮奇瞧著含羞答答的芙蓉,輕聲道:「芙蓉,我認識妳至今,還不知道妳的閨名和娘家本姓哩!」
「妾身本姓趙,芙蓉卻是妾身真實閨名。」芙蓉低聲答道。
南宮奇心中輕吟道:「芙蓉如面柳如眉」眼前美人果然有如出水芙蓉,嬌嫩欲滴。他隨口應道:「嗯。趙姓?這可是前朝國姓。難道妳竟是前朝王孫公子之後?」
芙蓉的反應卻令他嚇了一跳。衹見她聞言身子一顫,呆了半晌,忽然哇的一聲撲倒他懷裡,不住抽搐,哭得死去活來。
南宮奇慌了手腳,連忙好言安慰:「別哭!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芙蓉似乎極度感懷身世,斷斷續續地哭了好久,南宮奇衹得道:「好芙蓉,算我不對。我道歉可以了罷?」
「不!」芙蓉止哭道:「我不是怪你。我祇是‧‧‧」她忍不住又要差點哭出來:「天啊!末代王孫,苦不堪言啊‧‧‧!」
「甚麼?」南宮奇驚奇道:「妳真的是‧‧‧」
「咮!」芙蓉急急以玉指抿著他嘴唇,示意噤聲。她微微的點頭,以蚊囈般低聲道:「小心別讓別人聽到。」待南宮奇瞪大了眼點頭後,方才細聲道:「這事我家從來不敢洩漏出去,若讓人知道了,這可是滅門大禍。我爹爹正是趙姓王孫之後,若算起族譜,我爹是欽宗之後。宋帝在崖山死節時,先祖輩正欲往共赴國難,豈料半途傳來亡國噩耗,蒙古韃子走狗四處搜尋趙氏遺孤,先祖為免趙氏子孫斷絕子嗣,祇得苟且偷生,隱姓埋名,可惜傳至妾身這一代,娘親衹生得我一個女兒家,便已仙遊。我爹還是絕了子嗣。」說時飲泣不已。
「別哭!別哭!妳爹雖無後,但徽宗有後啊!」南宮奇於是把當時聽回來的韓林兒稱帝傳聞告之。芙蓉聽得嘖嘖稱奇。
原來這芙蓉畢竟是王孫之後,自幼飽讀詩書,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之外,畢竟有貴胄氣概,聞得宋家龍鳳皇朝又得回大片江山,十分關心,耐心聆聽,不時更以趙氏子孫身分,提出復國方針,竟是頭頭是道。南宮奇雖無志為趙氏宋室復國,但近年浪跡江湖,也得知許多義軍抗元之事,說到自己如何冒名頂替張教主,血戰江南,更是活龍活現,令芙蓉聽得又緊張又神往。
二人秉燭夜談,竟至近天明才沉沉入睡。
成親後住了幾天,南宮奇見芙蓉鬱鬱不歡,有時更背人垂淚。他忍不住問道:「芙蓉,妳怎麼了?還在為國事憂心麼?」
「妾身一介弱女,國家大事我何能幫忙,我祇是掛念家中老父,想回去看看。」
「這個容易!」南宮奇忙命人準備禮品,二人帶著幾名家丁丫嬛,備了馬車往鄉間馳去。
芙蓉家中一片破房,坐落在城外十多里外村鄉郊外一片竹林處,老父白鬚白髮,衣衫襤褸,一介窮書生模樣,看不出半點王孫氣派。家中祇有一名老婆子打點料理。家徒四壁,藏書卻是極多。牆壁上掛了不少字畫,大都仿前朝徽宗瘦金體,看來皆出自老人手筆。南宮奇心想:「生活無著,還藏書無數,連女兒被賣入青樓都不知道,當真是書呆一名!」。
老人家似乎久未見過女兒,看見眼前一對錦衣華服的男女進門,呆了半晌。
「爹!」芙蓉一見老父,忍不住淚流滿面,跪倒地上行禮泣道:「不孝女兒回家看您了!」
「妳是芙蓉?快起來、起來。」老人家忙迎起她,喜出望外:「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老婆子見來人錦衣華服,知是貴人,忙燒水沏茶,招呼二人坐下。南宮奇命家丁把禮品送進,堆了一地,半個內堂都擺滿了。
南宮奇趁她父女抱頭痛哭時,偷偷細看四壁字畫,祇見寫的多是甚麼「因果報應,天理循環」、「難得糊塗」之類。也有一些金剛經等佛經手抄。看來老人家淡薄名利,把人世間種種已經看得很透澈。
芙蓉向老父介紹南宮奇:「爹爹,請恕不孝女兒私訂終身,已經嫁入南宮家為妾了。」老人家臉上悲苦愁容稍縱即逝,勉強擠出笑容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了也好。好賢婿、好賢婿。」輕輕地執著他手掌道:「請賢婿好好善待小女。」
「當然,當然。」南宮奇客套了一會兒,想起對方好歹是王孫之後,也該給點面子,於是恭敬地跪拜道:「老丈人在上,小婿拜見岳丈大人,禮數不週,請大人見諒。」老人喜孜孜地迎起。
這時村民聞說趙家女兒嫁入了豪門,都走來一看,手提一些小食、雞、肉作禮,寒暄問候一番。
芙蓉以平日鄉民多有關照她父女,悄悄地請南宮奇給大家打點了一些小錢作紅包。又請老婆子外出往買些酒肉菜做餐,以備夜來宴請鄉民。鄉民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走來好奇一番,擠得破房水洩不通,熱鬧非常。尤其小孩和姑娘們更是偷看一對璧人,不住咭咭嘻笑。
夜來眾鄉民幫忙張燈掛綵,又從各家搬來檯檯凳凳,就在房子外空地擺宴,吃喝一場。
席間不住有人一杯杯向新人敬酒,把一對新人都灌得有點醉意,眾鄉民才飽餐後散去。
當夜一對新人留宿貼滿紅紙的小破房間。紅燭高燒。
芙蓉為他打點紗帳,又輕撥紙扇,讓他感到涼快一些。
芙蓉喝了點酒,粉臉泛潮紅,低聲道:「相公肯委曲在此過夜,妾身感到很開心。」忽爾閉上眼把櫻唇湊過來,輕輕地點在他嘴唇上。南宮奇看著她動情後迷人的媚態,亦漸漸按捺不住,緩緩地伸手去解她衣襟。
當夜男歡女愛,說不盡溫柔綺妮風光。
翌日起床梳洗後,芙蓉建議一起去拜祭乃母,南宮奇欣然答應了。老父聞說,也堅持一起同行。那墳卻在山上,三人帶了幾名家丁,走山路上山。
到了墳前,拜祭一番後,老人家撫墳輕歎一聲,輕吟道:「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芙蓉見老父傷感國事,有感而發,忍不住把他拉過一旁,悄悄地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番話,兩人目光不住投向南宮奇。
南宮奇猜想到二人在談白蓮教紅巾軍重建大宋之事。果然等回到家中,老人家摒退老婆子後,悄悄地把二人請進房間,歎息道:「賢婿,天道循環,世上亡國王孫又豈獨止我一人?」老人稍頓又道:「我衹為蒼生黎民受韃子荼毒而悲苦,衹希望有能人義士把韃子北逐,是否光復大宋,已經不再重要。而大宋江山,實已‧‧‧氣數已盡。逆天行事,未必是一件好事。」
「老丈人果然深明大義。」南宮奇暗暗讚佩不已。
「這些年來,老夫不住反覆研究大宋之敗由,也有一些心得。賢婿乃將相之才,將來若有機會匡扶明君,光復漢人江山,老夫這點心得,或許有用。」說罷翻箱倒櫃,從床底下秘隱之處翻出一包油紙包,裡面是一本厚厚的手稿書,封面寫著「兵典新篇」,遞給南宮奇,說道:「對付韃子兵,定必要智取,切記戒急用忍。戰略上要爭取主動,戰術上要避其鋒,快速、迂迴。當年陸秀夫、張世傑沉不住氣,與韃子水軍決戰崖山,終招慘敗,以致宗室斷絕。賢婿記著此事,勿令歷史重演,切記、切記。」
南宮奇唯唯諾諾,亦不太明白老丈人所言,接過兵書略略翻看,似乎都是札記宋軍長處、弱點,對所用兵器、火器、陣法,詳加圖解,更有歷代戰役勝敗分析等等。
南宮奇暗讚歎道:「想不到老人家外表乞丐一般人物,胸懷大志,博學多聞至如此地步。我真小看他了。」原來蒙古人攻佔大宋後,祇道宋人重文輕武,乃亡國主因,是故祇重工商,賤視讀書人,文人地位尤在乞丐之下。當時世上一般人亦輕視文人。
南宮奇本對戰陣兵法興趣不大,可是也不得不欽佩老丈人用心之苦,衹得恭敬收下,說道:「小婿定當緊記,好好研讀。」
老丈人見南宮奇不甚熱衷,心內明白,默然半晌,歎息道:「萬般皆是命,絲毫強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