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长乐村还有两日。
叶重生曾在拜师礼上问白玉京,何时可亲授武艺绝学!
现在看来,白玉京只留给了他三日的时间。
一日化解心结。
一起问己明心。
一日授业解惑。
三日何其短,三日话,砺十年。
昨日是解心结,叶重生最后嚎啕大哭一场。
白玉京让他明白,哭过之后,他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要把身负的重担和心中的痛,化为无穷的力量!
月巴和月半听着叶重生哭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又开始幸灾乐祸,总觉着叶重生放着舒坦日子不过,非要自讨苦吃。
囡囡却像被触及了伤心事,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莫名其妙的也跟着嚎啕大哭了一场。
这下可把月巴和月半害惨了,又是扮演猪哼狗叫,又是学蛤蟆乱跳,一边想方设法哄着小妹讨她开心,一边嘴里不停骂着叶重生,爱惹麻烦一点不招人疼。
男孩儿无心亦有心,女孩儿无意亦有意。
今日一早,叶重生吃过早饭,又准时到白玉京的房间报到。
月巴和月半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满是不解。
月巴哀怨的说:“遭了,到手的玩具还没开玩儿,就要被大师父自己给玩儿报废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修的好!”
月半挠挠头,郁闷的说:“万一真的被大师父给玩儿坏了修不好,以后还得自己干活……啊呀呀,好可怕,简直不敢想!”
囡囡可怜巴巴的望着叶重生的背影,好像自己又跟着受了伤,眼泪转眼圈。
突然,叶重生在敲门进屋的瞬间,转过头来,朝着三个娃娃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那笑,跟大清早儿的太阳一个样。
充满了活力!
月巴和月半吓了一大跳,脑袋里同时出现同一个想法:叶重生已经被大师父给玩傻了!
囡囡见到叶重生笑,突然阴雨转晴,也跟着开心的笑,然后颠着小脚丫,哼着小曲儿,一个人蹦蹦跳跳去玩了。
白玉京独自坐在房内,手中端着茶。
他此刻心情很沉重。
为了弟子叶重生。
让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用十年时间,达到二十年该有的成就,要经历何等非人的磨砺!
不只白玉京这个当师父的要够狠,还要叶重生这个当弟子的自己对自己更狠。
简直不敢想!
白玉京甚至有些希望叶重生能自己主动放弃,日后留在长乐村,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就像月巴、月半、囡囡一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长大。
可是如果叶重生真的选择放弃,他又会觉得太可惜。
叶重生年纪尚小,但心性让白玉京感到震惊。
聪慧、敏锐、悟性、意志、格局样样都远超常人,这是白玉京通过近段时间细心观察后对他的评价。
他甚至隐隐有种预感,将来此子可与自己齐名,甚至青出于蓝!
到那时,天上不止有白玉京,天上还有叶无影。
茶早凉了,白玉京甚至忘了喝上一口。
昨日解了叶重生的心结,今日要做的,便是在他的精神上重新施加一层层更重的砝码。
一朝负重,行则十年。
“哎……”白玉京叹气。
他很纠结,从未有过的纠结。
“咚咚”,叶重生敲门。
白玉京回转神来,赶忙收拢心思,喊了声:“进!”
叶重生推门进屋,双手抱拳,躬身:“大师父早!”
白玉京:“你,准备好了?”
叶重生昨日哭的很沉重,把积压在心理已久的郁结之气一股脑儿全部发泄了出来,所以今日反倒看起来神清气爽。
叶重生恭敬作答:“重生,准备好了。”
白玉京:“嗯,我们开始。”
叶重生:“好。”
白玉京:“为师有三问,我问你答。”
叶重生很坦然:“请大师父第一问。”
白玉京:“第一问,我曾说过,放下即是拿起,拿起即是放下,可还记得?”
叶重生:“重生不敢忘。”
白玉京:“近来可有感悟?”
叶重生脸一红:“还……还不曾有!”
白玉京:“好,为师今日便助你开悟。”
说完,白玉京随手拿出一把破锄头和一柄宝剑丢在地上:“这里有两样儿东西,选一样儿吧!”
叶重生毫不犹豫,将剑拾起紧握于手中。
白玉京突然皱眉:“告诉我,你现在是放下,还是拿起?”
叶重生满怀自信:“是拿起。”
白玉京取来一根竹竿,冷声说:“砍!”
叶重生朝柱子上砍了一剑:“嘣……”
白玉京:“再砍……”
叶重生再砍。
白玉京:“继续砍……用力砍……直到砍断为止!”
“嘣嘣嘣”,叶重生用尽全力不停的挥舞着手上的剑,然而每一剑都只是在竹竿表面的不同位置留下一道剑痕。
竹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时急时缓,很动听。
白玉京笑了,是血淋淋的嘲笑!
“乖徒儿,你是在演奏,还是在挠痒痒呢?”
叶重生羞恼,脸上像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他还想再用力些,可是已没有力气!
白玉京恶狠狠的说:“停,既然砍不断,那便刺,使劲儿刺穿它!”
叶重生连刺数剑,竹子圆润,很难刺中,更不用说刺穿,还有几次差点刺中白玉京。
叶重生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此时已是精疲力尽。
砍又砍不断,刺又刺不准,那场面是有些滑稽可笑。
可这回白玉京并未笑,但叶重生却仿佛看到竹竿在冲着他笑。
是白玉京先前那样的嘲笑!
他怒,他恼,他对自己很失望,他的心里很失落!
白玉京:“告诉我,为何拿剑?”
叶重生看了眼丢在一旁的破锄头,眼里充满了委屈和不服:“练功习武,自然是要拿剑!”
白玉京:“你现在拿的不是剑?”
叶重生茫然的看着手中的剑,有气无力,支支吾吾:“看似拿起,实则不然!”
白玉京:“为何?”
叶重生苦恼:“我……发挥不出它的威力!”
白玉京:“为什么发挥不出剑的威力?”
叶重生:“重生愚钝,还请大师父点拨!”
白玉京:“闭上眼,用心感受,用心聆听,听它会跟你说些什么?”
剑怎么可能会说话?
叶重生疑惑,不解,却不敢多问,只好按照大师父所言,持剑,闭目,用心感受,聆听!
一盏茶的功夫,叶重生没有动静。
又一盏茶,还是没有。
白玉京不语,叶重生不敢停,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暖阳入室,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叶重生仔细聆听剑语,可是什么都听不到。
但是此时此刻,他很想睡觉!
白玉京突然打断叶重生:“可曾听见什么了?”
叶重生睁眼,眼里夹杂着疲惫和失落,嘴角也有些抽搐:“不,不曾!”
白玉京:“那我便告诉你,它跟你说了什么!”
叶重生抱拳:“请大师父明示!”
白玉京:“你不配!”
叶重生突然一个激灵,困意全无:“啊?”
白玉京:“怎么,没听清么?它说,你不配!”
叶重生顿时面红耳赤,羞愧至极,低头不语。
白玉京:“知道为什么吗?”
叶重生吞吞吐吐:“力有不逮!”
白玉京:“还有呢?”
叶重生:“弟子不知!”
白玉京:“是意!”
叶重生抬头,茫然的看向白玉京:“意?”
白玉京:“对,是意!我且问你,华山论剑,论的是什么?”
叶重生犹豫了片刻:“是剑术!”
白玉京:“只是剑术?”
叶重生:“弟子不知道……”
白玉京:“你只知剑术,却不知其实更重要的是剑意!论剑,可不是论剑的本身好不好看,锋不锋利!剑意第一,剑术其次。没有意,所有的招式都不过是花拳绣腿,翩翩起舞罢了!而剑意,并非来自于剑本身,而是执剑的人,剑其实是人表达意的媒介,故称之为剑意!”
叶重生似懂非懂,但似乎心中开始有所顿悟。
白玉京:“剑有了意,便是活的,无意,便是死的!”
叶重生心中无意,所以听不到剑的声音,而白玉京却能听到剑的委屈。
那委屈本身并非来自于剑,而是来自于人之本心,本心对于剑的敬畏!
白玉京:“你手中有剑,心中却无意,再好的剑握在手中,不过等同于一块废铁!”
叶重生惭愧至极:“大师父教训的是!”
白玉京严肃的问道:“你觉得,现在的你,练力和养意,是不是一定要拿剑!”
叶重生:“不是。”
白玉京:“所以,现在去将锄头捡起来。”
叶重生将剑放下,捡起锄头。
白玉京:“现在,是拿起还是放下?”
叶重生犹豫片刻:“是拿起!”
白玉京:“为何?”
叶重生:“当我拿起了剑,用的却像把锄头!我拿起锄头,却可以用像剑一样来用!什么时候有了意,才应该放下锄头,重新拾剑!”
白玉京终于笑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人剑合一,手执任何物,任何物便是剑!手中执剑,心中无剑,剑也非剑!”
白玉京随手轻轻一甩,竹竿飞,钉入房柱中!
叶重生去拔,却拔不出来,顿时目瞪口呆!
叶重生:“大师父,我好像有那么一点懂了!”
白玉京:“嗯,还不错。日后勤加感悟!”
叶重生:“是!”
白玉京松了一口气:“重生你要记住,拿起与放下,不在于表面,而是追寻本心,问心之本意,放下做好当下该做的,是为了未来能做好未来要做的,此为因果!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好高骛远是不对的!”
叶重生重重点头:“是!”
白玉京:“那么我们开始第二问。”
叶重生:“大师父请问!”
白玉京:“你是人吗?”
叶重生先是一愣,然后丝毫不见犹豫的脱口而出:“不是。”
白玉京噗嗤一声笑了:“为什么?
叶重生:“弟子要苦常人所不能苦,痛常人不能之痛,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不能之所为,我要用十年达到常人二十年才能达到的成就!”
白玉京:“就这些?”
叶重生又想了一下,这才斩钉截铁的说道:“呃……就这些!”
白玉京:“这不是因果关系!你不能说因为自己要经历非人的磨砺,所以就质疑自己是人的身份啊!”
叶重生:“可是那日拜师宴上与李大爷交谈,大师父您也说了,别把弟子当人看……”
白玉京:“为师那是说不要把你当人看,可没说过你不是人!”
叶重生红着脸:“那大师父何出此问?”
白玉京:“你觉得,天上白玉京的弟子,应该是什么?”
叶重生一脸羡慕和向往:“是一个像大师父一样,人在地上却像在天上的人!”
白玉京:“对嘛!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个人,只不过是要做那种万里无一的强人!”
叶重生恍然大悟:“弟子懂了!”
白玉京继续问:“第三问,你是谁?”
叶重生刚清醒片刻,接着又懵了!
与大师父交谈,真的好累!
叶重生犹豫再三:“弟子……叶重生!”
白玉京又问:“你是谁?”
叶重生:“弟子叶……叶重生啊!”
白玉京再问:“你到底是谁……提醒你一下,你只剩下一次回答的机会!”
叶重生额头浸满了汗珠,后背也湿透了。
白玉京:“闭上眼,追寻你的本心!”
叶重生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平心静气下来,脑海深处,过往的记忆碎片接踵而至。
叶重生睁开眼,眼中有光:“小子本名叶无影,师从白玉京,赐名叶重生!”
叶重生是化名。
白玉京叹了口气:“你险些忘了自己的初心,忘了自己的根!”
叶重生擦了擦额头的汗,长长松了口气。
白玉京:“你记住,叶无影是叶重生,但叶重生不是叶无影!”
叶重生突然眉头紧皱,紧接着又舒展开来:“弟子记住了。”
白玉京:“既已记住,可曾明白?”
叶重生沉默,脑中急速思考,直到心中笃定,方才作答:“叶重生,是长乐村的叶重生。一日叶重生,一日不得离开长乐村!离开长乐村之时,便是重回叶无影之日!”
白玉京严肃说道:“还有,叶无影不可再回长乐村!”
叶重生怅然若失:“是,谨遵大师父命!”
白玉京:“所以,叶重生为你身,叶无影为你念!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十年后的今日,重回叶无影之身!”
叶重生强忍着泪,狠咬着牙说道:“是!”
白玉京语气更加凝重几分:“否则,你就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呆在长乐村,做一个与世隔离的乡村莽夫!”
叶重生:“是,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