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夜,安家大院所有房屋经过简单翻新,变得漂亮许多。刘国秀仍在为准备欢度新春而忙碌着,也偶尔会陪同天林在凉亭里应付三五个客人,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好像在担忧着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
正在吃饭的时候,吴祖义匆匆跑进餐厅,向天林等人汇报。
“大爷,有讨债的人来了,还有……”
众人闻言,纷纷放下筷子,等着吴祖义说出下文。
“还有什么?”刘国秀担忧的事情,就是很多有经济往来的亲戚们,会不会像外人那样落井下石。不过,该来的人总会来,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毛平的姑奶奶,沙坝的小姨妈,还有……”吴祖义正准备掰弄手指数数,见刘国秀离开餐桌,在香案上拿了一长串鞭炮,走出门去。
天林等人紧随其后,大步迈向院门外。
吴祖义给了自己一巴掌,醒醒神,明白过来,飞身出屋,追到众人之前,从刘国秀手中抢过鞭炮,很麻利地挂在院门一侧的树枝上。
刘国秀在前,天林等人在后,依次站立一排,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在安化民间,如果要携全家列队迎客,加上鞭炮声声,就表示客人的无比尊贵和特殊。刘国秀如此待客,当然有一定的原因。
只见龙门那边,三五成群,来了许多人。有的携老带少,有的拿锅提勺,有的搬箱扛被……这架势,简直就是集体大搬迁啊。
鞭炮声响过,天林上前一步,跟着刘国秀一一见过众位亲戚,天锡和天孝也帮忙招呼着,把亲戚让进大院。
“天林,过闹热年啊!”
“国秀啊,这是干什么呀,你们这么热情地接待我们,太过了吧。”
“是啊,都吓得我两腿直哆嗦呢。”
“哟,看把这门墙刷得像新的似的,可要折腾多少银子哦?”
“真叫打肿脸充胖子。”
“你姑奶奶我都揭不开锅了,这个年呀,就到你家过了,啊?”
……
“小姨娘,姑奶奶……各位,大家里边请。”
失忆的天林对这些亲戚自然没什么印象,曾经在大家困难之时,他可是都帮过大忙的。刘国秀看着众人一幅吃定天林的嘴脸,听着刺耳的风凉话,只得强忍住满腔怒火,脸都快笑僵硬了,无可奈何地把一个个亲戚请进大院之中。
家大业大,很多情况下都讲究气势。安家大院现在就像一个空壳子,刘国秀知道,如果不大张旗鼓地把这个除夕过好,就会引起更多人的怀疑和打击,整个大院将会瞬间没落下去。所以,她和天林商量过,这个春节一定要过得有模有样的,不要叫人看扁了。哪知道,这些姨娘姑奶奶们不念旧情,一见面就刺激着安家每一个人的神经。
“国秀,你姑奶奶饿了,怎么还不安排吃饭啊?”
“姑奶奶,我已经吩咐厨房加米做饭,请先喝杯茶水,等一等。”刘国秀赔着不是,亲自给众亲戚倒茶奉水。
“吃饭只是一个小事情,”小姨娘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清了清口痰,很随意地吐到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上,再伸出右脚,用那只沾满污泥的布鞋鞋底在口痰处踩了踩,慢悠悠地接着说,“我们今天只为一件事情而来。”
“小姨妈,您不说,她也是懂的。”一个年轻人说道。
刘国秀陪坐在小姨娘下首,耐心听着,只是不停地干笑。
“大家都是亲戚,我们也不会为难天林,只要把我们的本钱给了,至于利息嘛,我的意思是只算一半的利息就可以了?”小姨娘说得慷慨,把一半的利息放到最大程度。
“那不行,我可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姑奶奶对小姨娘吐痰的动作感到无比恶心,现在又擅自做主,从而引起她的更加反感。
“她姑奶奶,做人得留点余地嘛。”小姨娘试图说服她。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嗯,大家请宽心,我们不会少给一分一厘的,该多少就多少。”刘国秀见两人要争吵起来,只好出面劝架,并表明了态度。
“关键是,什么时候能兑现呢?”姑奶奶最关心的还是什么时候能见到安家大院的真金白银。
“年后……”
“什么年后?这就是一句空话嘛。”小姨娘不等刘国秀说完,立即打断。
“刘国秀,你们是存心这样搞的,对不对?明明都要过年了,还老赖着不还钱,这不是叫大家都不好过吗?”姑奶奶咄咄逼人。
“真对不起了,外面很多帐都没有收回来,我们正在想办法,等把帐收回后,首先会把大家的还上……”刘国秀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多少遍。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这就是骗人的鬼话。”
……
“太太,饭做好了,请客人到餐厅吗?”掌柜来到刘国秀身边,悄悄地说。刘国秀看着闹哄哄地客厅,都不知道是先安排吃饭呢,还是让大家继续争吵,一直吵到筋疲力尽为止。
后来,饭菜是端到客厅里吃的。因为,众人已经懒得去餐厅。
在中堂,天林拿着帐本计算着,天锡和天孝也忙着统计姑奶奶等前来讨债的数据。天锡把毛笔一放,拿起桌子上记有数据的草纸,递给大哥,并说道:“大哥,我们已经算过了,姑奶奶和小姨妈她们总共来了十二户,涉及金额很多,远远超过我们现在所有的积蓄。”
“超过多少?”天林面无表情地问道。
“五百两。”
“五百两!”无钱难倒英雄汉。要是在平时,这五百两银子对于安家大院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的差别,而如今,可难倒天林兄弟三人了。姑奶奶等人并不好对付,差谁一分一厘都不是行不通的。
就在姑奶奶等人吃好饭,把客厅弄得狼藉不堪的时候,大院里又来客人了。客人就两位,在大院外把各自的马匹交给接待的伙计,再分别从马背上取下一只沉重包袱,走近大院,直奔天林所在的中堂。
本来,伙计准备进去先行向天林通报的,却被两人阻止。
天林抬头便发现了两人,正要起身询问,两人先开了口。
“那日出事后,你们怎么不派人知会一下?”
“唉,这不能怪他们,上上下下,真不知道有多少事情需要打理,哪抽得开身啊,天林,你说,是不是?”
“天林,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是的……我……很好,多谢了。”天林表情木讷,大脑却在努力思索着,就是想不起他们是谁。
两人并没注意到天林的表情,而是左右看了看,把目光分别落在天锡和天孝的身上。一人惊喜地说道:“你俩可是天锡和天孝?”
自两人一进门,天锡就在观察着,慢慢地想了起来,惊叫一声说首:“您就是西流水的幺舅舅吧,对,我认识您那颗痣。”
“哈哈哈……对对对,就是我,”幺舅说着,摸了摸嘴角的那颗痣,再把头转向同行之人,“那么,他又是谁,还记得吗?”
“他?一定就是大舅了。”天锡很肯定地回答着,条件反射似的缩了缩脖子。
“你小子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小时候可没少被我教训啊?”大舅严肃地看着天锡,勾起了几年前的记忆。
“没有,我哪敢记恨您老人家啊。”天锡壮着胆子摇摇手,不过,他好像还是很忌惮大舅会随时出手教训他。
小舅把话题转移到天孝这里,“你还别说,就有个胆大的,从小都天不怕,地不怕,人人都说你是老虎,哪个小孩儿见了你都会躲得远远的,可唯独只有天孝,不但不怕你,反而总是缠着你……”
都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天孝当然已经记不太清楚。只得按照二哥的称呼,起身向他们问好。
“三弟,快去告诉你大嫂,给两位舅舅准备饭菜。”天林通过前面谈话的内容,明白了两人的身份,于是插入话题,边安排饭菜,边叫天锡倒茶。
自安氏和张氏两大旺族在宋朝年间迁出扶阳城之后,张氏后人便世世代代聚居于西流水,家族中,专门设有宗长执事,掌管红白喜事等大小事务,家风甚严。不过,后来衍生出的多个分支,已经不再接受宗长的控制,便各自为政,有的占山为王,有的独霸一方,像张麻三之流就是尖山独眼王的小孙子。
唯一还能遵循张公遗训、恪守家族遗风的,只有西流水张氏后人,现任宗长就是天林的老外公。在得知天林出事后,他便立即掏出棺材老本,派出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到到凤凰山来应急。
“祖宗规矩不敢忘,”大舅说着,往香火牌位作揖鞠躬,礼毕,再转身看着天林和天锡,无可奈何地说,“天林啊,外公很担心你,他虽然是宗长,掌管着家族所有资产的实权,但是,他不能坏了‘张安两家不得有经济往来’的祖宗规矩,所以,他就像眼睁睁看你掉下悬崖,而又不能伸手去救你……那种折磨人的滋味,你能体会到吗?”
“我知道,大舅。”天林被大舅动情的话深深感动,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不为名利的朴质真情。
“天林,我苦命的外甥,你也别灰心,只要咬咬牙,什么困难都会挺过去的。”幺舅说着,把沉甸甸的包袱交到他手中。
“这是什么?”
“这是五百两银子,虽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它代表你外公对安家大院的所有寄托和希望。”大舅也把包袱交给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五百两,这个数字太巧合了,天锡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天林却仍是面无表情,把包袱紧紧地捧在手里,感觉不到它究竟有多少重量,但是,他却像是被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所震慑,动弹不得。
此时,刘国秀和天孝走了进来。
“大舅,幺舅,什么时候来的?晚辈们没能出门迎接,真是照顾不周,请原谅。”刘国秀一进门便陪罪,接着分别给每个人加了一杯热茶。
“国秀啊,你也别忙乎了,坐下来陪我们说说话。”大舅说道。
“好,”刘国秀嘴里说着,却伸手把天林手里的包袱放到了八仙桌上。她也不问包袱里装的什么东西,回到天林身边,说道:“两位舅舅,外公他老人家的身体可好呀?”
“难得你这份孝心,他的身体一向强健得很,不必担心。”小舅回答。
“对了,天林,你先陪舅舅们说会儿话,我再去催催厨房,饭菜怎么还没好呢?”刘国秀向舅舅们告辞后,先去了厨房,再去了客厅,和姑奶奶们周旋着。
家里的客人还没有走,龙门又来人了,一阵风似的卷进安家大院。
此人骨瘦如材、脸如破猴。
没错,他就是四老爷身边的瘦猴。
“太太,大爷在吗?”瘦猴冲到客厅,把小姨娘等人吓得脸色大变,边问刘国秀,边捡起桌子上的瓜果便往嘴里送。
“瘦猴,你不在游龙洞好好伺候四老爷,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老爷吩咐,请大爷去见他。”瘦猴嘴里已经塞得鼓鼓的,说话有些含糊。
“先吃点东西再说吧,看把你馋得,”刘国秀把他安排在一张空椅上,又命伙计添加了几样糕点,让他放开吃。瘦猴倒是不客气,不一会儿便把眼前的东西统统装进了他的肚子里。看他打了个饱隔,刘国秀便问道:“吃好了吧?”
“好了,”瘦猴摸了摸嘴巴,舌头很享受似的舔着嘴唇。
“那就请回吧。”刘国秀不动声色地说。
“好,谢谢太太的招待,告辞。”瘦猴一阵风似的,起身跑向门外,客厅里的众人忍了很久的笑声,终于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笑得屋顶都在动摇,突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客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瘦猴,你又回来做什么?是没吃饱吗?”刘国秀又要拉他坐下,被他挡开。
“太太啊,我差点误大事了,我家老爷请大爷去见见他。”
“瘦猴,你听我说,这恐怕不行,你都看到了,家里还有客人呢。”刘国秀说得是实话,哪有主人外出了,而把客人留在自己家里的道理。
“那就叫他们走嘛。”瘦猴说着,做出撵客的动作。
“这样不妥,你还是先回去吧。”刘国秀对瘦猴很不礼貌的举动表示无奈,并向姑奶奶们陪罪后,把瘦猴推出门外。
“不行,今天大爷要是不去游龙洞,我就得掉层皮啊,”瘦猴一着急,眼睛便跟着上了火,眼球布满了血丝,“太太,你就行行好,把大爷叫来吧。”
“要你大爷去,不是没有办法,”刘国秀准备再将他一军。
“什么办法?”瘦猴摸摸鼻梁,嘻嘻地笑着。
“把他们都请到你们游龙洞去吧。”
“啊?那是不可能的。”瘦猴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那我也告诉你,不可能。”刘国秀斩钉切铁地说。
瘦猴正不犯愁,另一个清瘦的人也来到了大院,他在伙计的指引下,进入中堂,和天林简单说了几句,转身便走了。接着,天林叫天锡去请刘国秀。
“嫂子,大哥有事情交待,请你过去一下。”
“什么事?”刘国秀问道。
“具体是什么事情,大哥没说,不过,刚才丁东来了,应该和赵寨主有关。”天锡刚说完,瘦猴便跑到他跟前,眨眨眼睛问道:“你说谁来了?”
“丁东,你们认识吗?”天锡反问他。
“他在哪儿?”
“已经回去了,怎么啦?”天锡的话没说完,瘦猴早已冲出安家大院,去追赶丁东去了,他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赢了那个该死的丁东。
追着追着,不知过了多久,瘦猴已经看到了码头。他停下脚步,发现茶水铺旁边的营帐里面,坐着一个人正在朝自己发笑。瘦猴气得两眼快要冒出火来,那家伙太可恶了,跑得这么快,自己连个影子都追不上。
丁东知道瘦猴在和自己较劲,所以,他不敢大意。在安家大院里,见了天林之后,片刻不敢耽搁,便火速赶了回来。自己刚坐下,还没有来得及喝口水,瘦猴就追了上来,他也在想,瘦猴的脚力确实不错,两人应该可以成为知己的。
在瘦猴蹬船时,船夫找他收摆渡费,差点没把鼻子气歪。
“小子,竟敢收我的钱,知道我是谁吗?”瘦猴因为没追上丁东,正想找个人出气,于是,一巴掌往对方罩过去,骂道:“你是新来的船夫吧,真是没长眼的家伙,记住了,我可是老爷身边的大大红人,我是……”
要是往日,船夫肯定会逆来顺受,任他打骂。今日却是他瘦猴没长眼,船夫不再是四老爷手下的船夫,而是赵明特意安排的人。瘦猴的巴掌没打中对方,却反被对方牢牢擒住。那人押着他说:“你是四老爷的人,对吧?那正好给他传句话,你去告诉他,我们赵当家的今日便接管这个码头了,银子嘛,他也不必准备了,经营码头比起那点银子,还要有意思的多。”
“你们不是说好了,老爷明天如果不还银子,再由你们接管码头吗?这,这是不是太不讲信用啊?”瘦猴就是受四老爷指示,把天林请来,阻止赵明的强盗行为的。
“妈的,你还跟我讲信用。”船夫拳头打在了瘦猴的肚皮上。
“兄弟,算了,别为难他。”丁东在岸上替瘦猴求了情,瘦猴对他自然有了那么一丝好感,微微向他顶头致谢。
在丁东和瘦猴走后,西流水的大舅幺舅由于自身的事务也很繁多,不便多留,接着已告辞了。天林和刘国秀简单交待了一些事情。
大院里,刘国秀在天锡的协助下,对姑奶奶等人的帐目,进行了彻底仔细的清算,不留后患。众亲戚得到了真金白银,满心欢喜,一秒钟也不想多呆,无论大小老幼全部打道回府。带来的锅碗瓢盆等行囊,统统被遗弃在安家大院的角落里,那只不过是道具而已。
天林则带着天孝,匆匆赶往码头,和赵明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