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祭奠已毕,群臣纷纷退首作别,诸王也各自回到应天。朱棣心忧神思,并未急着回宫,带着太子和几个宫人在孝陵的明楼上凝思驻望,明楼乃是孝陵里的一高城建筑,站在其上能纵观整个皇陵和俯瞰两岸青山古道,凝视良久,忽身后太子轻声道,“父皇,二伯有事求见。”
“让他上来吧。”朱棣稍作凝思,淡淡的回道。
朱爽此来主要还是想确定徐琬之事到底朱棣会如何处置,他心里头总是不安,不确定下来,他总惦记这事,估计连觉都睡不着。想来想去,还是直接与朱棣面谈最妥,无论成与不成,是何结果,也要做最后争取,方能心安。
“不知二哥前来,是有何事?”
朱爽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张口,眉眼长蹙,咬了咬牙,应声说道,“我是想问陛下会如何处置那个年轻人,他是徐府的人,我这心里......”
但见朱棣望着他郑重的脸颊和正色的言语,转而瞅了一眼太子,太子朱高炽也是低着头不敢言语,眼睛滴溜的转悠,呼吸时轻时重。
朱棣短暂的思忖过后,扬了扬手,示意所有人离去,只留朱爽一人。高炽欲言又止,“父皇!”
“怎么?你二伯不是你十九叔,他可不会拿刀指着我。都退下吧!”
朱棣半开着玩笑,言辞中透着威严。
太子应声而答,肥硕的身子在侍从的搀扶下和一众随行宫人退了开来,在城楼下的长道上静待。
高高的明楼城上,微凉的清风掠过,荡起心河的涟漪。朱棣看着朗朗气清,盯着朱爽问道,“那孩子究竟是谁?”
朱爽没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脑子里飞速思考,想着该如何回答才为妥当,缓缓道,“额,炽儿不是说过了,徐府的伴读啊,跟在徐钦那小子跟前都六七年了。”
“呵,二哥,这里就你和朕两个人,如果炽儿说的是实话,朕又怎会单独和你谈吗。老十九虽是忤逆犯上,但他说他是什么漏网逆犯,想来不是信口胡诌的,是吧。”
“皇上已经猜到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朱爽垂着眼帘寞寞的道。
“朕要你说,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骗朕。”朱棣话语紧逼,让朱爽透不过气来,仿佛周围的空气凝滞了一般。
朱爽轻笑了一声,长嘘了一口,“多谢您看得起二哥我,心里头真是百感交集啊,感动的我都快哭了。好吧,我说,我想就算我不说,你也会查个底朝天的吧。他姓方......”
朱棣回眸一个霹雳般的眼神,一个方字让他目中怒火灼烧,宛如炭入胸膛,万怒迸发。“什么?难道他是!你们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瞧您那样,别急啊,踩着尾巴啦这是。既然你要好好谈,我自然愿意奉陪,但您要是这个态度,那就没法聊了,干脆把我们统统抓起来得了,再来个大刑伺候,到时候心里头就舒坦了,啊?”朱爽粗中带细,情中带理的惯来的打趣说着。
朱棣脸上锐气稍减,但依旧是愤愤道,“此人绝不可留!”语气中隐隐散着霸气和杀气。
一旁的朱爽听完瞪大着双眼,可转眼忍住了心中闷气,盈盈的凑了上来,“皇上陛下,恕臣兄直言,您已经诛了人家全族了,非要赶尽杀绝吗,嗯?”“放肆!你要是指责朕吗?!”朱棣冷冷的说道。
“不敢,我哪有那胆子啊,只不过我想说,人非草木,怎能无情,既然当年那事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如今的大明江山稳固,百姓安乐,这样不好吗,杀戮不过是带来更多的仇恨而已,毫无乐趣可言,不是吗。”朱爽脸上映着暖阳的光照,城头的微风吹佛下,飘散出正义的深情。
朱棣呆立良久,眺望了一下远方的辽阔,沉沉的道,“二哥,你说,朕会是个好皇帝吗?”
朱爽缓了缓神情,拍了拍朱棣的肩头,“额,在回答您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反问您一个问题。您相信有未来世界吗?”
“未来世界?你是说千秋万代之后?当然相信,岁月漫长,枯荣流转,茫茫世间总会有代代相传,才会有生生不息啊。”
朱爽憨笑道,“我想说的未来世界,数百年之后,你仍然是人们心中的好皇帝,受万人景仰,征讨蒙古,北迁皇城,南下西洋,编修大典,后世无不称赞,这样说来,你自然是个好皇帝咯!”
“你怎么会知道数百年后的事?”朱棣好奇的问道。
“额,是仙仙和朱允文托梦告诉我的,他们说在天堂里玩的可开心了,还能知道几百年之后的事情,有意思的不得了,这才憋不住托梦告知与我。”朱爽一番戏言说的有鼻子有眼,让朱棣都分辨不出真假,半晌过后朱爽转身道,“别再找什么朱允文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和您争皇位的,还有那孩子,给留点血脉吧,至于老十九,把他贬为庶人就行了吧,毕竟是父皇的骨肉至亲。算是二哥最后一次求你了。”
“最后一次?你是要......”朱爽回身问道。
“我想离开应天,做个游行散人,反正我的生平史料也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今消失了正好。至于那个孩子,我保证,他此生也再不会踏入应天府一步,就当是,那叫什么词来着,哦,对了,相忘于江湖了。还望陛下您恩准啊。”朱爽迷蒙的眼神里,突然有着一丝出尘遁世的超然。
朱棣看着朱爽许久不语,复又眺望了一眼整个皇陵,深深的叹了口长气,对着朱爽回道,“准了!”
“多谢陛下!草民永感陛下隆恩!”朱爽爽朗干脆的说完这么两句,便转身默默地离去了。
城头的朱棣依旧遥望着远方,自言道,“呵,朱允文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回到应天后的朱爽,在府中说明一切后,穗儿也是大为赞同,“伴君如伴虎,这应天府,始终还是不宜久待的地方,离开也好,起码日子能过得安生。”
海云也是笑盈盈的道,“你们去哪,我就去哪,反正琉球我也无牵无挂了,以后有你们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朱爽也是一阵感动,“你们别再说了,再说我都哭了,太感人了!我的二位夫人。”
“你终于承认我是你夫人啦!哈哈。”海云咯咯一笑,脸上浮现欣喜。朱爽斜眼瞅着她,“那还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把你撵走吧。”
不日,朱爽带着家眷和徐琬预备离开应天,临行前让宇强留在应天的烤鸭店,说是帮阿财一起照看着,回头如果想去找哥哥宇风,可以随时去,宇强不舍离开,问道能否陪朱爽一起离开,朱爽说他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多前途,不要在跟着自己东奔西跑了。
朱爽还让穗儿把自己曾经的好姐妹蕙儿带到鸭店来,和宇强见了一面,蕙儿娇羞的低着头,宇强望了望朱爽,笑道,“二爷,您这……”
“什么这儿,那的,我不是答应过你吗,帮你娶个媳妇,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也没弄到什么好处,尽跟着忙活了。嘿嘿,这下好了吧。”朱爽挑着眉,轻拳锤了锤宇强的肩头。
宇强眼中有些点点泪花,泛着无边的感念,“多谢二爷,小的真想永远伴随二爷左右,不觉得辛苦,反而每天都能有不一样的快乐呢。”
朱爽摸了摸唇边的胡须,笑着道,“傻兄弟,好好过日子吧。”转头凑在宇强耳旁嘀咕道,“我听说这个蕙儿温顺听话,特别乖巧,你小子不就最喜欢这一款嘛,哈哈。”
“二爷……”宇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
此事完毕,朱爽带着两位夫人和儿子还有徐琬上路了,鸭店众人依依不舍,挥手作别。
马车上穗儿问是不是直接去西安奔‘儿子’朱尚炳那,只见朱爽说,“不急,我想去一趟老家凤阳,当年太妃嫂嫂临走前,我答应他照顾下允通他们,可一晃都这么些年了,也没去看看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现在。”
随行的徐琬道,“被贬庶人,整日里还被人监督着,日子能好过吗。”
“哎!我说你小子,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啊,你可是死里逃生唉,都不知道对我说声谢谢啊。”朱爽没好气的质问着徐琬。
“谢谢!谢谢!谢谢!够了吧,我仇都没报成,我找谁说理去啊。”
朱爽忙用手连连指着徐琬的鬓间,“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别给我再提什么报仇的事,好好长大,抓紧找个媳妇,生个孩子才是要紧。”
徐琬侧头,脸上一拧,苦笑道,“哼,我又没有您这么有魅力,会讨女孩子欢心,哪能娶到媳妇啊。”
一行过了长江,来到安徽境内,不到两日就来到凤阳城,城中并没有想象中的没落和到处灾荒,反倒是一片欢腾和祥和。四下打听之下,才找到了多年未见的朱允通,如今的朱允通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软弱愤慨的少年了,俨然变成一个地道的北方汉子了。
“二皇叔?!真是你们呀,这都多少年啦,你也不来看我,可让我好想啊。”允通喜出望外的拉着朱爽道。
“一言难尽啊!没能来看你,是我的不是了,二叔给你赔罪了。看这情形,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啊,不错,着实不错。”朱爽看着壮实魁梧的允通,心态乐观积极,深感宽慰,心里想着皇嫂还在的话,一定很开心。
允通拉着朱爽边走边道,“哎,二叔说的哪里话,你能来看我,我不知道多高兴呢。走,先给你们接风洗尘,然后我带您去看看我这些年的成果。”
一行人下了马车,午饭过后,跟在朱爽和允通身后,绕过两条主街道,到了一片宽阔的场地,人还未至,就听到歌声一片,仿佛是当地的民歌小调。朱爽一听就知道这是曲调,幼时常听父皇私下里哼着,久而久之也学会了。到地方后,只见有好几十号人在哼着调,打着鼓,跳着什么。穗儿和海云倒是没见过这玩意,颇感好奇,嘴里不停的念叨着,手还比划了起来。
允通说,“二叔,你还记得当年东陵临行前,你让我好好发展花鼓,瞧,现如今啊,这已然变成一个产业行当了,这儿的人没有不会的,连小孩子都会,还有不少外乡人纷纷赶来学习呢,学会了可以在舞台上做表演,可受欢迎了。”
“可是我好像听说这花鼓不是用于乞讨用的吗,怎么能变成这么红火呢。”朱爽不禁疑问道。
朱允通一阵憨笑,“也不完全是,你说那都多少年前事啦,现如今没有灾情,大家也敲着花鼓,各地游走,当作表演谋生的手段而已,就跟那杂耍表演差不了多少,再说了,人一听你这是凤阳的花鼓,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看着皇爷爷的面子上,这花鼓现在可时兴啦。还有那官家也用这来酬神,虽说我出不了这凤阳城,可是我把多少的凤阳穷苦百姓送出了城,让他们在各地表演,也是有意思的很啊。”
“真好!真好!来,两位夫人,咱也去跳跳吧。”朱爽一时兴起回头朝穗儿、海云调侃喊道。“啊?!我们不会啊”“不会那就跟着一道学呗。”人群中欢呼四应,以前笑声连连,忘记了烦忧,看淡了尘世。
在凤阳城徘徊了数日,朱爽看着允通虽被贬为庶人,困在这城中,好在他寻找到了乐事,日子也还算过得去,虽说心里仍有些不忍,可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毕竟以他对朱棣的了解,让他真正意义上放过允通和其兄弟一家,已是不太可能。随缘吧,世事也不能尽如人意,只求还过得去即可,也不枉当年太子大哥的照顾和皇嫂的嘱托了。
岁月浅浅,人海茫茫,朱爽等人西行游山玩水,踏过汉水,去过蜀地,在数月后,又辗转来到长江,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路过应天附近,只见江水清波环绕,两岸细雨蒙蒙。
回首遥望江岸一缕倩影白纱,挽着一把油伞,在雨中随风婆娑,徐琬眼尖,叫道,“那不是妙锦姐姐吗?”
“哪儿呢?哪儿呢?”朱爽赶忙伸出头探出了船舱外。“还真是她!琬儿,快把船移近。”
穗儿和海云对望了一眼,穗儿低声说,“看来又要情意绵绵,你侬我侬了哦。”
岸上的妙锦依旧一身粗布浅衫,素颜白皙,嘴角一丝微扬的淡笑,“你们这好自在啊,天高水长,山高水远,逍遥快活啊!”
朱爽随即答道,“不,不够自在,要是你也能同游的话,那才叫逍遥快活。”
“你有两位夫人陪伴,还嫌不够啊,你可够贪的啊。”妙锦盈盈笑语宛如一朵莲花般清幽,还透着阵阵芳香。
“唉,我说美人大小姐,您芳龄几岁啦,啊,你要再这么吊着我胃口,拖延下去,我都要老啦,到时候想爱都爱不动啦。”
妙锦未再说话,只立在那对视着朱爽,不住的低笑,良久张嘴道,“岸上景色无趣,风雨遮茫,船上正好避雨,不如就与君同游吧。”
朱爽笑着伸了伸手,搀扶着妙锦登船,船头的徐琬凑将过来,对着朱爽竖起了大拇指,“佩服!佩服!小弟甘拜下风,还请以后多多指教!”
穗儿在船舱内拉着海云说,“妹子,这以后三个女人一台戏啊,日子要精彩咯!”海云烂漫的摸了摸身边的朱尚熠回道,“不会啊,妙锦姐很好啊,姐姐你都有儿子了,你怕啥,咱们呢公平竞争,各凭本事,相公自有高见。”
行船继续前行,船中欢声笑语,一路而下。朱爽拉着妙锦的手道,“一切都很完满,只可惜还是没能找到我仙仙师父和朱允文的下落,略显遗憾啊。这是你的心愿,也没能替你完成,真是抱歉了啊。”
“别这么说,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该找到的总会找到的,不该找到的,你永远也找不到。我听说,那个胡濙胡大人已经暗自找了四年了,也是一无所获,就让这个遗憾永远的秘密下去吧,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哈哈,上回我碰到那胡濙了,也是可怜啊,这辈子看来找不到允文,他也回不了朝了。朱棣给他下了秘旨,让他啥都不用管,一心找允文即可,这叫什么事啊”朱爽摇了摇头,独自叹道。
妙锦悠悠的轻叹,“或许这就是我们陛下名不正言不顺,心中最大的心结吧,找不到允文,他一辈子恐怕都不能安心,夜夜都会深陷在篡位的漩涡里,出不来了。”
“那他会不会真的去什么未来世界啦。”海云随口说道。
“什么未来世界?”妙锦问道。
就在这时雨停风止,一轮高阳照耀,天空映出绚丽彩虹,分外美丽。彩虹下隐约有人影攒动,船中的朱高熠嚷道,“好漂亮啊!那里有人在笑。”
众人朝天望去,只见绚烂多姿的彩虹下有两个身影相牵相伴,朱爽和妙锦一眼认出那就是时隔多年的朱允文和仙仙,只不过他们的着装颇异,身后的地方也非常奇怪,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海云叫道,“是西服哎,还有那女的穿的是休闲衫,我见过这种衣服的。”
朱爽瞪了许久,“天啦,真的还活着吗,而且还是在......”片刻过后,彩虹依稀散开,人影也渐渐模糊,直到消失于无形,天空里复又是一片晴朗和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