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夏观颐随姜景士住在客栈上房中,舒服安逸不提。
第二日一早,姜景士带着夏观颐在客栈吃了早饭便出了客栈。
“姜爷爷,我们要去找那个五官保章正的吗?”夏观颐迫不及待地问道。
“恐怕不能直接去,毕竟交情断了几十年。我现在也并不清楚谷家的情况。”姜景士道。
“那……我们怎么办呀……”
“跟着我走,我们先去打探一下消息。”
“打探消息呀!”夏观颐一下明白过来,他知道这打探消息的门路在江湖上亦是大有学问。他在彰德城就结交了几个消息灵通人士。那个甲秀客栈的盛老板就是其中一位。
获得消息,其实也要看身份,那些买卖消息的人深谙见什么人卖什么消息之道,夏家在彰德城里也是小有名气,各路江湖人士也会高看夏观颐一眼,称他一声“夏小爷”。可是在这偌大的京城,天子脚下,夏观颐便觉得即使跟着姜景士,恐怕也毫无把控局面的能力,只能抱着开开眼界的心态跟着去看。
祖孙俩走过了两条街市,便走到一处背街路,巷口很窄,马车不可入,里面光线阴暗,隐隐见到巷中挂着一面招旗,又往里走了几步,见那招旗上写的是“开源赌坊”几个字。继续往里走,没几步便走到了这赌坊门口,由于是一大早,似乎赌坊还未开门迎客,木插门只开了半扇,向里面望去,黑乎乎的也看不清楚什么。
姜景士便在外面叫道:“来个人。”
许久,才从黑暗中跑出一位伙计,穿着花绿色的对襟袄子,下着暗红色长裤,装束有些像街上杂耍的。那伙计只是微微做了个行礼的姿势,没说话。
姜景士道:“琼节高吹宿风枝,风流交我立忘归。在下山东姜景士,望通传。”
那伙计这才合手作揖,道:“老先生请在此地稍后。”尔后转身回店通传去了。夏观颐凑过去问道:“姜爷爷,您刚才说的是行内黑话吗?”
姜景士点头道:“观颐,既然你太爷爷让我提点你,此番我们出远门,你也要好好把你之前的所学拿出来,待会儿见面,你可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头来观察。”
“嗯。”夏观颐答应道。他抬头看了看,除了那招旗,墙上也钉着一块古旧的横匾,上书“开源赌坊”四个大字。而在那四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他眯起眼睛才看清,写的似是两句诗:
虚负盛名难守节,胸怀若谷暗浮烟。
夏观颐心道:“这也是奇了,还有在招牌上刻这种不相干的诗的。”在他看来,这两句诗和“赌坊”的烟火之气大相径庭。不知此诗有什么深意。
不一会儿,那伙计便快步跑了出来,道:“二位随我来!”祖孙俩便跟着伙计走进了赌坊。果然是还未开业,屋内光线昏暗,几个伙计正在擦拭桌椅,打扫卫生。而那伙计却带着祖孙二人顺着一个窄仄的楼梯往地下走去。
下了一层楼梯,夏观颐便闻到一股很浓厚的熏香之气,再看屋内已经与夜间无二致,墙上、桌上都点了烛火。原来下面一层的空间更大,而且摆放着更加大的赌桌,上面整齐地码放着牌九、骰钟等赌具。地下都铺着光滑的青石板。
在微微晃动的光线的映衬下,发出青色的光芒。整个环境给人一种昏昏沉沉之感。那伙计又绕了一个弯,走下了另外一处台阶。原来地下还有一层,夏观颐只是跟着也不说话,但心里却又想:“如此能打洞,这老板莫不是个地鼠不成。”
到了地底二层,环境又大不相同,只是一条狭窄的走廊,两边的墙上都挂着长明灯。熏香之气已经淡了,似乎有一阵穿堂风铺满而过,地下二层的空气反而清新干燥,想是有通风之处。那伙计走在前面,很快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有一处木门,伙计轻轻推开,里面射出了淡蓝色的光线,一看便知不是烛火之光,想是有天窗之类,透出白日之故。
“姜老,请。”伙计将祖孙二人引入木门,便又轻轻关上门。
屋内的空间也不大,和寻常人家的厅堂差不多,果然正上方高处有一个天窗洒下光线,照亮了整个房间。天窗下是一个大的坐榻,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坐榻上铺着锦色绸缎和无色毛皮,在光线下微微反光,显得雍容华贵,坐榻上半卧着一人,手撑着面颊,手肘搭在榻上精致小桌上。
一开始,由于光线和姜景士遮挡的原因,夏观颐并未看清此人,只先闻得此人之声:“姜老,许久不见。怎么有此雅兴进京呀。”话音是中年男子,声音清脆好听,却带着一丝慵懒之气,口音亦是应天官话。
夏观颐在姜景士身后伸出头去,悄悄打量面前说话的这个人。
只见他披头散发,只是在额头处戴着一圈抹额一样的东西。黑底,镶着金线。身子外面穿的是一件驼色缠枝莲纹样的深衣,也未系带,就这样敞开,里子能看到墨绿色云纹锦衣,质地光亮,云纹之处熠熠生辉,一看就价值不菲。
可惜这华服松松散散,未系腰带,未整理妥当,显得层层叠叠,乃至脖颈出露出一些皮肉,隐隐看见有刺青。
在有些迷离的光线下,此人面庞削瘦,脸刮得很白净,只是鬓角下颌处有些胡茬。眼窝深陷,鼻梁很高,感觉有些不像是中原人士,但若说是蒙古、西域那边的族人,却又不似那么粗犷,身形还有些瘦弱。
“坐吧!”此人扬起左手,指了指一边的木雕椅子,那椅子两个并排摆放,中间有一个小桌,上面还放着一个白玉瓶,瓶里插着新剪的蔷薇花枝。
“多谢。”姜景士不紧不慢地在靠近那人的椅子处坐下,尔后用眼神示意夏观颐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之上。
“这位小兄弟面善,如何称呼?”那人说得漫不经心,随后转头从坐榻上小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了点什么,放入口中,嚼了嚼。
“夏家曾孙。”姜景士答道。
那人却也波澜未惊,只道:“了然。”尔后微微立了立身子,看了看夏观颐的脸。
“姜老今天来得早,想是有重要的事儿要打听。”那人笑道,低头把玩着刚才的小瓷瓶。
夏观颐谨记姜景士的话,虽然微微低头不语,实则一直斜着眼睛打量着此人。
“也不是,只是老人家醒得早而已。”姜景士笑道:“此番我想打听一下裱褙胡同那位五官保章正家。”
那人稍稍垂头,像是在思忖,尔后道:“也是奇了,姜老似与那五官保章正无甚往来,且若说是往来行走拜会,想也不用来我这打探什么消息,凭姜老的名号,应该是敲得开他们家的门的吧。”
姜景士道:“几十年前的缘由也不便多说,现在只想知道他们家当家姓甚名谁,这些年有没有什么大动。”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多话,对外呼了一声,刚才的伙计又推门进来。垂手而立。
“五官保章正,杂九,速去。”那人道。伙计听后点头,转身轻轻带上门,尔后传来快步奔走之声,直至消失。
夏观颐知道他说的“杂九”是一黑话,以前彰德城中也有类似的话语,只是不知京城又是何种规则,他心里刺痒想要知道,却不知面前之人水有多深,也不敢多话。
“姜老,请在我这稍坐一会儿。”那人笑道,然后从坐榻上起身,拿起坐榻上小桌面上的茶壶和茶杯,下榻走到了姜景士的面前,为他倒茶,尔后又倒了一杯,递给夏观颐。
夏观颐忙双手接下,只见那茶杯似是玉做成,还雕刻着浅浅的花纹,里面的茶从玉壁上透出微微泛着赤色的光芒,甚是好看。
“多谢竹老板。”姜景士道:“我还想顺道打听,近来可有彝人进京?”
“无。”被姜景士称为“竹老板”的人答道,甚是简洁干脆,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
夏观颐知道姜景士在打听隆颀阿姨的消息,当初他们与隆颀分道而行,约定京城见面,他们走的是官道且有车马,想是比隆颀的步行要快不少的,但因商队还在沿途各府有停留卸货,如此横竖加减,隆颀阿姨现今也应该是要进京城了。
姜景士沉吟不语,竹老板忽然又道:“近日,听说拒马河、大房山附近出现了一帮山贼狂徒,往来商旅无不绕道而行,想是绕道多行了几日罢。”
姜景士惊道:“居然在天子脚下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狂徒?”
竹老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成不了气候。只是这伙山贼地处顺天府与保定府的交界之处,只抢落单旅人或是小商小贩,从不敢动官家或是大商贾,风声一大,就躲入山中不出,这保定府和顺天府本来就互相推诿,又不是什么大案子,所以迟迟未清理门户罢了。”
“呵。原来如此。”姜景士叹了口气:“兴亡百姓皆是苦啊。”
夏观颐听他们似是在闲聊,便偷偷观察着竹老板的侧脸,只见他的右脸的眉骨处似乎有一道旧伤疤,很不明显,但是一直延伸到了耳后,很像是刀剑横批所致。看来这竹老板的确是混江湖的。
似乎是他盯得太死,竹老板忽然有所察觉,他转过头,看着夏观颐笑道:“这位小兄弟,你在看什么。”
夏观颐吓了一跳:“没……没什么。”他面红耳赤低着头喝茶敷衍。可是他喝了两口茶,却觉得空气凝固,旁边二人皆不发话,只得又抬头看,果然那位竹老板依然盯着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挪了挪身子,却依旧躲不过竹老板的目光。
“话说起来,前些日子,你们夏家似是有人来过京城的。”竹老板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