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哥还未说话,景士却先道:“你为何念我名字的箴言啊?”
公子哥儿一愣,笑道:“难不成兄台名为‘士’?在下只是甚是喜欢这句,念一念罢了,若冒犯兄台,信逸在此赔罪。”说罢拱手,微微鞠躬。
景士见此人还真是不似那京城小爷的派头,心头略生好感,道:“兄台叫信逸?”
“敝姓谷,名星枢,字信逸。”对方答道。
景士一听,这便是文人结交之语,他便也拱手道:“敝姓姜,名景士,字……”他说到此处,瞟了一眼金平,便道:“字什么字,我们这里山村野地,不来字那文绉绉的玩意儿。”
金平心里知道,大户人家才会有长辈给取字,平民百姓连字也不识,哪里会有这个东西,景士应该是有字的,但是却故意不说,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吧。
“在下夏金平。”金平亦拱手道。
“谷家亦是命理世家,听说过夏氏吧?”景士接着问道。
星枢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惊道:“莫不是……莫不是那个……夏……”
“正是!他是夏绍宗的儿子!”景士道。
星枢果然一改平静的神色,从案后绕道了金平的面前,郑重拱手又作揖道:“信逸在此能与高人一见,幸会幸会!”
金平忙又还礼道:“不敢不敢,都是家父的虚名罢了。”
此时,景士已经绕进了书架边,四处打量,道:“你都在看什么书啊?”
星枢笑道:“只是巡游至此,住在世交家里,看这处有藏书,便住在此地了,随便看看罢了。”
景士点点头,道:“素闻你们谷家占星一绝,哪日让我们见识见识罢。”
“占星之术颇深,信逸只是家里小辈,才疏学浅,不敢在兄台面前卖弄。”星枢说得谦逊,尔后又道:“刚才听兄台姓姜,莫不是那风山派的公子?”
景士见他能识得自己的出身,心中还有些得意,便笑道:“正是。”这时,他目光扫到了桌案上放着的白色宣纸,上面画着一个九宫格的图,似乎还写了一些数字,有一些注解。他便凑近了看这是什么明堂。
星枢见他被这纸上的内容吸引,便不打扰他,让他接着看,而此时,金平亦走过去,看着这个案台上纸的内容。
景士看了几眼,没看出所以然来,只说了一句:“你这字倒是写得不错。”
星枢笑道:“多谢景士兄夸奖,此乃‘河图洛书’,我随便画一画,解一解局罢了。”
金平此时却看得沉浸了进去,口中默念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宫,这便是一般九宫洛书的解法了。”
星枢一惊,见他懂此书,甚是兴奋,忙道:“金平兄原来懂这个!那我们便来解一解罢!此图非简单的九宫洛书,而是由星图转变,故内里玄机颇多。”说道此处,他招呼金平在案后的书椅上坐下,自己站在他旁边,拿起毛笔来。
金平便接着道:“我看你这个星图与命宫,其实也不大懂这内涵。但是我观此种解法,大致亦可以用那天干地支阴阳五行之说来对解,我就这么一说,你看对不对啊。”
星枢拿着笔,道:“金平兄但说无妨。”
“这里……逆克者,以阴克阳,右行也。故中土克北方水,北方水克西方火,西方火克南方金,南方金克东方木,东方木克中央土。阴前阳后,阴静阳动,静以制动,以克为主,收敛成就之功也……”金平说得平静,那星枢却奋笔疾书地记录,似是听得了什么不得了话,要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景士看他俩如此专注似是这兴趣碰到了一起,便也就站在一边翻翻其他书籍,不打扰他们。
“你看着河洛星图奇是不奇,如此这般,数列依然相等,而把数列递变为两位相加,居然还是相等,三位亦然,简直是无穷尽也。”星枢的话中带着兴奋之情。
“想着正是天地阴阳平衡之理。若是从这里看的话,金火阴阳俱错,水木阳不动而阴错者,金火克而水木生气收敛也。克之,正所以全生;逆之,正所以成顺;故外错克而中综生。错者,错乱也。阴阳错乱于外而相克也。综者,总整也。阴阳总整于中而相生也。错中有综,借阴复阳,后天中返先天之道……”金平继续解释。
星枢此时,连提笔写字都顾不上,只惊叹道:“金平兄,你们夏家果然是高人啊!这河图洛书可是上古所传之谱,世上无人能解,无人能懂,怎么你能用这阴阳五行之法解释得如此透彻呢?”
金平却依然很平静,他想了一下道:“我爹传我的夏家之法,便是用这阴阳五行与这天干地支解构这世上万物。您莫说神奇不神奇的,我只心中觉得是如此,便说出来了,我也不知你这河图洛书的原貌是如何。”
“如此说来,信逸还想让金平兄多多指教啊!”星枢说道此处,站直了又拱手作揖。
“哎,不敢不敢……”金平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他的抬起的手臂。
景士此时笑道:“金平呀,你看我说什么,你那夏家之技艺只要一显露,必得让这命理行内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星枢起身道:“景士兄说得没错,金平兄弟真乃神人也!信逸拜服!”
景士此时纠他道:“这位兄台,这乡野之地,你可否别把你那字拿出来说道?我们就叫你星枢,可好呀?”
星枢低头莞尔一笑,双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尔后抬头道:“了然,是星枢疏忽了,如此,景士兄,金平兄,星枢有礼了。”
说完又要拜,金平忙又扶住他道:“莫听景士兄言,金平才是山野村夫一个,不懂你们大户人家的规矩,让你们迁就我了。”
星枢笑道:“繁礼冗节不过人间虚无之物罢了,能投缘与你们二位一见,星枢甚是满足。”
尔后,这一上午,星枢都与金平在继续解这“河图洛书”,景士百无聊赖只得继续翻看架上书籍,但心中却觉得这谷星枢,的确性子谦和,待人真诚,还有着那股钻研劲儿,的确是个可交之人。
直到中午,星枢与金平二人还说得意犹未尽,但两人终于注意到了景士,便道出去玩耍。景士笑道:“一上午都被你们耗了,还玩甚么,先把肚子填饱吧!”
之后这些天,这三位小爷先是玩遍了蓬莱的仙山福水,之后又结伴去了泰山。
晚间立于五岳之尊的山巅,俯瞰广袤大地,一切山水尽收眼底。这三位喝酒畅聊,方知道那“手可摘星辰”到底是何种景致,亦知那“人生得意须尽欢”又是何种心境。
此时,星枢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却也不再谦虚,忽然指着天上道:“银河星瀚,洪荒宇宙,看那时光变迁王朝更替,却只有这玄空依然闪耀不变,便是亘古之理也。”
“谷兄此言差矣。”景士忽然抬杠道:“亘古之理,却非‘不变’,而是在‘变’,正如你说,这世间万物变迁,王朝更替,却都是在一个‘变’字之上,世间亦是在‘变’,方可发展至今,若不是如此,你我现在又如何有酒喝?岂不是还在茹毛饮血?”
“古人说,‘变’与‘不变’,亦在表与内里。”星枢道:“你说的变,却如佛家说的‘虚象’,乃人生出之欲,此生万象,却无一是真,真即是不变。”
“如你这般说,那何为真?又是什么不变?”景士不服气道。
星枢正欲张口解释,那金平却忽然道:“人自有生以后,阳极阴生,五行错乱,阴阳不交,彼此戕害,真者埋没,假者张狂,七情六欲,般般倶有,五蕴八识,件件皆全,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以苦为乐,以假作真,本来面目全失。”
二人本是同道之论,可却听那金平之言,暗含悲音,甚是消极。景士忙看了金平一眼,见他手里还端着空了的酒杯,双目无神,只是盯着这远方山麓发呆。便一把拿过他手里的酒杯道:“金平,怎地发如此悲音,想是喝多了吧?”
金平这才回过神来,看了景士一眼,勉强笑道:“是呢,许是酒醉乱了心性,只是我看这人在这世上,因果轮回,历尽千般苦,却也总是徒劳,有感而发罢了。”
星枢此时也劝道:“苦乐二字向来并存并立,你看,纵使你说人间千般苦,今日我们三人在此山巅如此乘兴饮酒,却也是一乐。况且你们夏家有通天的本事,今后之路,何不算出喜乐之地,往那处去呢?”
金平却道:“人世间之事,皆有定数,算天算地,最后也不过是机关算尽,不知何时殒命。想要改之,牵一发动全身,则极其困难,且命途一改,则不知又要伤去多少无辜之人,为‘乐’而算,也只会徒增痛苦罢了。”
景士与星枢如此便都沉默不语了。他们两人至始至终,都未达到夏家算理通彻天地的境界,自然也都并未有金平对于“命理”二字理解得透彻。
只是,理解“透彻”与活得“透彻”,却又是两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