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与他爹见面不多,但其实他的内心很怕见到他爹。
因为在他看来,他爹性子怪异,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总有一种审视的眼光。金平生性敏感带些自卑,总觉得的自己从来没有达到他爹的要求。
自从他们定居彰德,他爹便经常远走高飞,再不问家中事,他母亲乃夏家村农人,如今也只能在彰德城外种地度日。
其实他甚是抵触与生人交流,可又不忍母亲年迈劳作辛苦,便只得照着他爹传他的夏家之法在这彰德城内摆摊算命。好在摸爬滚打、人情冷暖,做了两年之后也算是摸到些门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家中生活也有了一些改善。
之后便有了他爹带他的封龙山之行,他结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在市井之中沉浮这几年,他接触的多为农人、城中小贩等底层,见多了生计之悲苦艰辛,也见多了各种世间人的欲望的丑态,景士的出现,似乎给他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门。
这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却全无传闻之中那富贵人家的傲慢与骄奢,性子实诚又热心。景士的优点很多,可是对金平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真的在关注、关心自己,这是他十几年来的成长历程之中极度缺失的。
父亲终年飘忽不定从未将他放在眼里,母亲木讷少识只知循这世俗度日,而那些为了算命找他的人,只是想算清自己的前程罢了,说穿了也是一种欲望,金平从来连他们的姓名都不记。
只有景士会静静地看着金平,眼神里带着温和的暖意,也能时常发现金平的小心思,常为他解围。即使在千里之外,也会时常书信,聊些见闻日常,从未冷落。
虽然金平的性子之中,时常还会有一些自卑与怯懦,但是景士出现,的确让他少了一些悲观的情绪,甚至开始对未来的生活有所期盼了。
尤其是之后他抛下家中琐事,去风山派寻那景士之时,结识了星枢、甚至是有些“出格”地结识了景士的表妹虹儿,虽然带着一丝离经叛道的危机,但对他来说真的是美好到不真实了。
可惜的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短暂的几年,却是金平人生之中唯一有一些温度的时刻。由于和余生反差过大,有很多次,金平恍惚之中都觉得那似乎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一切又随着他爹出现在风山派,提起要去昆仑山一事而急转直下。
人生短暂的美梦戛然而止。
金平不知道自己爹的真正带他们去昆仑山的目的。但是以他纤细而敏感的性子加上有夏家之法的底子,他隐隐约约就有不好的预感。
这种不好的预感,在到达昆仑山之后更甚。
他也和他的爹一样,感应到了某个“混沌的空间”,他觉得里面并不只是未知,而是充满着黑暗与恶意。而他爹,正在把所有人都往这个地方引,最终,他和众人一样,走过了他爹冥想出来的“桥”,那像是一片冰封山谷之中的冻结了千年的冰川,他爹却熟练得引着众人从冰川的上方开凿路径,进入冰川内的空洞之处,尔后一直走到了冰川的底部。
众人皆是大开眼界,没想到在这雪山之上的万年冰川里,居然还能有一条极宽的可以走车马的冰道。就连向导都连连感叹,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景。
走入冰川之中,各色奇景流光溢彩,世间罕有,虽然极度寒冷,可是看着从冰川顶部折射出的七彩流光,虚幻暧昧,依然让人兴奋不已。众人都觉得是他爹算法入神,才找到了这条“寻仙之道”。
只有金平微微察觉,这一条奇异的冰川地界,竟是自己的爹的冥想而造,而且还连接到了另外的世界。他只能感叹不知道自己的爹到底已经到了什么道行了。
这,应该是在昆仑山一行人最后的欢愉时刻。
在走过这条冰川之后,便又到了一处陌生的雪山,此时,向导已经无法指路,而金平发现,好像进入到一个完全无法用夏家之法窥探的世界,脑中一片空白,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什么问题了,可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爹也并不那么笃定了,他也在四处查看,好几次也分不清路,说明夏家之法的确在此地失灵了。
他们在半山腰的雪地之中遭受了灭顶之灾,被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袭击了,现在如果要让金平说,他也无法描述了,他只感觉在雪地之中有黑色的极其稠密的如同虫雾一般的东西,忽然满天席卷了过来,只要蹭到一点,受伤处便会极度红肿,根本还未有反应时机,便会倒地失去知觉。
当时场面极度惊恐,金平已经不记得是如何连滚带爬地跟着同样狼狈的父亲在雪地里艰难逃离的了,因为当时,只有跟着向导和他爹,好像才能避过这种黑雾的攻击,那黑雾仿佛是有生命的一般,会避开向导和他爹两个人。
最后,只有他与景士、星枢三人跟着他爹和向导逃入了山洞之中,物资车马全部丢失在半道上,狼狈不堪。
向导说这便是雪山神灵的警告,让他们快点回头吧!
可是此时,他们发现这并非是一般的山洞,乍一看好像是在冰川之中,后来他们才发现并非冰,而是山洞内全部都是质地极其透明的泛着绿色的玉石,而这些玉石却似乎组成了一个迷宫一般的内景,像是在山中人为建造出来的场景一样。居然还能看到远处宫殿红色的廊柱和顶上泛着黄色的飞檐翘角。
加上这玉面各种反射映衬,场面虽然有些诡异,却是与现世大不相同。
没有人知道“仙境”到底是什么样子,对于探索寻仙的人来说,这绝对是是充满了吸引力的场景。没有一个寻仙的人会在寻到这处打退堂鼓。哪怕是最怯弱的金平,都想进去走一走,看看到底会遇上什么。
于是,他们错过了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最终陷入了绝境。
这片地方正是日后夏观颐发现的“归虚道”,是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他们在这迷宫里如同绝望的困兽一般,被各种匪夷所思的怪物攻击,遇见各种惨绝人寰的暗道机关,完全没有余力分析路径,只被追逐着绝望逃命罢了。
之后,便是让金平一生都无法面对的事情了,因为自己的无用,引得两位好友来救,却让景士误撞了星枢,让他落入了可以刺瞎人眼的沟壑之中。
从这个时候开始,金平根本就不敢看景士了。
尤其是景士又逆着危险,执意救回了摔伤的星枢背在自己身上之后,金平更加不敢看。他因为自责,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无数次想在这迷宫中快点死掉,一了百了,一命相抵。
虽然他也知道,他这条命,就算是没了,也抵不了什么了。但是死,起码是结束这段心理折磨的一个解脱。
也就是在此时,他们与向导走散了,只有他与他爹,景士与星枢四人,似乎进入了一个完全没有尽头的甬道之中。甬道之内只有两边坚实的玉壁,顶部与底部都像是天然形成的山石,毫无缝隙。
他跟着他爹,景士背着星枢喘着气吃力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虽然再无怪兽追击,但他们走得天昏地暗,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走了整整一天,甚至几天,只觉得在原地不停打转,根本再也没有出路。
他们在这个甬道之中是慢慢陷入绝望的。
一开始的时候,还能边走边观察,觉得只是陷入了某种机关之中,还想着是否有可以解决的办法。但是他们摸遍了整个石壁,手都已经磨破了皮,却未发现任何机关的端倪。
他们只能继续不停地走走停停,然后睡睡醒醒,消耗完了全部食物,可想要找到线索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被抽空一般的身心的疲劳、渐渐显著的焦灼的饥饿感,和从心底之中浮现出来的越来越明显的焦虑与绝望交织,由于缺水,金平竟已经连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感觉自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每每都要越过崩溃的边缘,只想求得一死。
此时,恐怕是因为景士背着星枢,发出了力竭的喘息声,才一直吊着金平的神经,让他不至于马上倒下去。可是听着景士的声音,他是心如刀割,却就是没有勇气回头帮他分担。
而随着时间的继续推移,他们已经真的弹尽粮绝,毫无出路了。
景士终于在他身后跪倒在地,他转身要去扶,景士却已经直接面朝下砸了下去,平趴在了地上失去了知觉。看来他是走到了意识的最后一刻。
而星枢也毫无意识,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趴在景士的背上。金平一低头,又看见了从他的双目之中流出来的血痕,一直流到面颊之处,甚是骇人。他心中又是一紧,加上筋疲力尽,他居然腿脚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接着头晕目眩,有好几次都虚弱得要晕倒。
他与他爹只得将二人放在远处,继续探寻那路,很快,他们发现又走回去了,这里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循环道,不知是着了魔,还是有什么他们没有发现的小机关。
不过此次,他俩倒不是无功而返,金平因为口渴到了一定程度,所以想去舔一舔玉壁缓解一下,偶然发现有玉壁上贴着小水珠,有一丝丝水汽,他又在这个地方找了找,居然发现一处顶上的石壁在微微往下渗水,虽然不多,但是一滴滴地滴下,却也是不慢,他狂喜,忙拿出腰间的竹筒去接,等了很久很久,接了大半筒,他喝了一口,还很清冽,像是雪水融化的。
于是他们自己喝了一些水,又稍微往失去意识的俩人嘴里灌了一些。那段时间他的焦虑稍稍有所缓解。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还是得去面对困境。金平坐在景士身边,疲累与虚弱已经让他昏昏欲睡,快要失去意识。
可是此时,他爹居然慢悠悠地在不远处升起了一堆火。
金平回过头看着,只觉得在那跃动的火光下,他爹冷若冰霜的脸上,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他没见过的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