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应琪、陆桂芳夫妇拼命耕作,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又断断续续地供两个儿子上了几年私塾,在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一场地震又把他们的读书梦敲碎了。时年,黄虞夔15岁,黄虞龙13岁,虽然身形略瘦,但都长成棒棒的小伙了。
万历三十二年夏,高要大旱,七月,地震,十一月初六夜又大震,官署民房倒塌极多。六湾村在西海之畔,沧江河更是紧挨村边流淌,水源丰富,高要大旱自然跟它不沾边,大震也没有波及。万历三十三年春至十一月的广东全境地震,幸运不再眷顾,六月,六湾村的房子,也如那泥涅的一般,东摇西晃、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直至轰然倒塌。幸而地震是在白天,在午后,村人大多出门劳作,死伤并不算严重。
那时,虞夔、虞龙正在私塾里上课,先生正在讲课,房子忽然就摇晃起来,屋面瓦片稀里哗啦坠落,粉尘飘飞。学童们东倒西歪,哭喊着,乱成一锅粥,就是不知往门外冲。先生知是地震,大惊,稳住身子,指挥学童往屋外撤,有逃得慢的,便在后面加上一脚。先生最后一个奔到屋外,其时,已满脸血,损手烂脚,一条腿还是为瘸的。他刚踉跄奔出屋外,学堂便轰隆一声塌了半边。
这时,到处是坍塌声,到处是尖叫声,到处是哭声,呼天抢地,尘土弥漫。学童已四散奔回家中,先生叫也叫不住。虞夔、虞龙也是撒腿往家跑。已有大人赶了过来,先生说学堂里并没有埋人,交待了情况,也瘸着腿,急急脚往家赶。
虞夔、虞龙在半路上遇到了也正匆忙赶来的父母亲,最亲的人相安无事,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欣慰的了,他们抱在一起,劫后余生,庆幸的泪水汹涌滚落。回到家里,看见房子已是废墟一堆,虞龙哭道:“阿爸,我们的房子没了。”黄应琪道:“人没事就好。”陆桂芳道:“房子不就是泥做的嘛,泥,我们有的是。”话虽如此,陆桂芳在废墟里扒物什的时候,嘴里“天杀的”可是骂个不停。
屋边的三棵桔子树,靠近房子的两棵,被埋了个干干净净,最后清理出来,却是活不成了。桔子树便只剩下一棵,继续顽强生长。
村里房子倒塌过半,幸而死人不多,方圆也没有太多人死亡的消息,头崩了,手断了,腿折了,多是外伤。黄应琪和陆桂芳正在田里劳作,忽然觉着地底震动,天摇地晃,接便听闻村里轻隆隆的坍塌声,知是地震,赶紧奔回家,见房子正轰隆隆倒塌,待要抢救物什,忽想起正在私塾上学的儿子,便撒腿往私塾奔,幸而儿子毫发无损。
房子没有了,自然得重建。虽说泥土有的是,但终归有好些材料及家用物什要花钱买,在秋天到来,稻谷收割之后,新房子也建好了。因为地震,水稻也受灾严重,收成很少,兼之建房子,黄应琪基本也是一穷二白了。虞夔、虞龙哪里又有银子交学费,唯有又再一次失学。
这次地震,私塾区先生家里房子没有倒,家人也只是受些皮外伤,反倒是先生自己,为救学生,手折了,腿也瘸了。村中小财主们对先生很是感激,除了给钱看大夫外,养伤期间聘金照付,待先生伤养好,私塾也修建起来了。先生再回去讲学的时候,财主们、村人们对先生更是尊敬了。
对虞夔、虞龙的失学,先生极是叹息,在近年关的时候,他又去了一趟黄应琪家。黄应琪家的房子,看上去新簇簇的,但好像更单薄了,也更家徒四壁了。先生进门的时候,是晌午,黄应琪一家四人当是刚从田间劳作回来,正蹲在小桌旁,喝着稀粥。那粥多稀呀,碗里脸的倒影,鼻子眉毛清清晰晰,一根不少。
见先生进门,黄应琪一家慌忙站起。黄应琪用手背擦擦嘴角,朝先生鞠起躬来。自从儿子读书后,黄应琪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懂得了礼仪,尤其是对先生极为尊敬。陆桂芳就更不用说了,她早拉起两个儿子,朝先生鞠躬喊道:“先生好!”
先生还礼,看见旁边小凳上放着本书,是《孟子》,有点脏,还皱巴巴的,当是常翻,便拿到手上翻了起来,见着书页间汗水和泥巴的痕迹清清晰晰,心中感慨不已。先生道:“虞龙、虞夔呀,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只要勤苦,天必不负呀!”
先生留下一吊铜钱,走了。年后,先生又托人带来几本书籍,是《大学》、《中庸》、《诗经》、《礼记》,还捎来一封书信。书信是写给虞龙的,先生说他认识西安圩上的六顺寺方丈,寺里需要一个抄录经文的小童,便推荐了他,管吃,一个月还有200个铜板。先生最后告诫他,要在寺里静下心来,看书,写字,钻研学问,以能学有所成,成就功名。
灾后年月,别说挣钱,混口饭吃都极为艰难,何况还能看书、写字,钻研学问,黄应琪一家对先生感激不已。
先生推荐虞龙去六顺寺抄录经文,虞䕫羡慕得很,他眼里的渴望与失望,黄应琪和陆桂芳看着,心里不忍,可是人家六顺寺只要一个抄录小童呀,又有甚法子。哥哥的神情,虞龙也是看在心头,心里也是难过,便想着让给哥哥了,道:“哥,抄录经文还是你去吧,我小,做不好,给人骂,又给先生丢脸。”
弟弟谦让,虞䕫心底自是高兴,可是他知道,虞龙比自己聪明、好学,做事也比自己认真,还善于思考,在私塾读书的日子,先生表扬他比自己多去了,考取功名,他当是比自己更有把握,光宗䊮祖、家族振兴,还是得靠虞龙呀。
虞䕫道:“虞龙,你是读书的好料子,哥比不上,哥可不能把这大好机会给毁了。哥今年都16了,你看,哥身子比你高,手臂比你大,正是劳作的好手,哥跟爸妈在家耕田挣吃的,你只管去寺里,用心做事,用功读书。”虞䕫说着,一边举起手臂,臂上果是有些小肌肉。
虞龙眼里泪花暗闪,道:“哥,我好多字都是你教的,我知道你更好读书......”
虞䕫笑道:“你放心,我在家里也不会荒废学业的,我也会勤奋读书的!”
虞龙道:“哥,先生送来的这些书,我们一人一半,待学会了再交换,有不懂的,我们再去请教先生,好不好?”
虞䕫道:“好!这也是哥的本意呀!”
当下,虞龙朝虞䕫抱拳鞠躬行礼,道:“谢哥成全!”
虞䕫也赶紧还礼。
黄应琪、陆桂芳瞧着自己儿子互相谦让,颇有君子之风,心下自是欢喜。
第二天一早,虞龙就背上行囊,动身前往六顺寺。六顺寺位于西安圩的松峰山上,离圩集上约七八里山路,离六湾村约二十余里,虞龙到达的时候,已近中午。六顺寺不大,坐落在山腰,周围绿树青山,看上去倒也巍峨。虞龙已觉腹中饥饿,便蹲在寺门外,吃掉了带来的几只米饼,然后走进六顺寺。
寺内香火稀疏。村里有土地庙,也有大一点的神庙,还有过年时节行神,跟随父母一起,祭祖拜神,小场面虞龙是见过的,但寺里的神佛却是头一次见,心中顿生庄严肃穆之感,不禁朝各神像一一跪拜。末了,掏出先生推荐信,找起方丈无尘来。
无尘方丈五十出头,身形敦实,目光随和,正领着两个青壮和尚,扛着锄头,从寺门外走进来。虞龙心想,春耕时节,出家人也要劳作,自给自足呵。无尘放好锄头,接过书信,阅罢,道:“区先生的弟子,欢迎。”
无尘把寺内所有僧人都叫了出来,介绍虞龙,说是读书人,上湾村区先生的弟子。跟世俗人一样,僧人对读书人也是非常敬重,也不管虞龙小小年纪,均朝他行起礼来。虞龙受宠若惊,回礼不迭,心底下自豪感顿生,越发坚定了努力读书考取功名的决心。当下,对虞龙要做的事情,无尘作了详细交待,主要也就是抄录经文,及寺内外卫生清扫等。
当虞龙安放好行囊,午膳的钟声已经敲响。虞龙随众僧人到伙房用膳。佛门乃世外清静地,不杀生,不食肉,不沾荤,日常俱是素食,本就艰苦,眼下灾后,日子就更艰苦了。纵是如此,红薯稀粥却也是比虞龙家里的要浓实了,虞龙吃了几只米饼,已解决半肚饥饿,此刻吃起红薯粥来,仿佛刚才那米饼未曾吃过,香甜无比。
自此虞龙便在六顺寺安顿下来,抄录经文,打扫寺院。包括无尘在内,六顺寺一共只有六名僧人,现在虞龙来了,算是有了七个人。庙小,多数日子香火冷落,法事也少,因而虞龙也并没有太多的经文要抄录,多数时候还是跟着其他僧人到山上及田地里劳作,种田,种瓜,种红薯,种玉米。
虞龙自知机会难得,无论是抄录经文,还是田地里劳作,都极为勤快。字迹娟秀,有章有法,还透着少年老成的力度;种地也是有板有眼,仿佛行家里手。小小年纪,有点文武双全呀,众僧人对虞龙甚是赞赏。
虞龙日间稍有闲暇,便埋头读书,见缝插针,不敢有丝毫懈怠。夜晚,待众僧安歇,继续看书写字,不敢私点油灯,便到佛像旁的烛火下看,常至烛火熄灭。无尘起身夜解,见虞龙在烛火下看书,也不惊动,心中感叹,小子日后必成大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