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走至北边与余庆县接壤处九龙山附近,众人正待折回南下,忽见有残兵缓慢拖沓而来,不过一二十人,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疲惫不㙋,若不是身着军装,手抓刀枪,还道是逃难灾民。为首者竟是名百户长,年约四旬,身材魁梧,手提揠月刀,身上衣裳泛黑血迹斑斑,眼内充满血丝,却闪着凌厉光芒。
这是我大明士兵!他们必是杀敌而归!虞龙心中激动,便待呼叫,忽见带头的百户长呵一声,口中喷出鲜血来,跟着踉跄倒地。他身后士兵,连忙扑过,七手八脚扶起,待要喂水,方醒起没有,一些士兵便待四处找水。
虞龙快步走过,递上水。这些士兵望一眼,见众人气宇轩昂,当不是贼人,接了,自己先试喝了一口,见并无异样,方才喂他们的百户长。虞龙心中暗道,这位百户长当是除了勇猛杀敌、身先士卒外,怕是极为痛爱他的部下,方得他们如此敬重爱戴。百户长咽了几口水,口中只迷糊道:“包子,包子……”
这些为国杀敌的将士,好多天没有饭吃了吧!虞龙心酸不已,吩咐身后众人将身上煎饼等干粮悉数分予众军士,一边马上架锅煮饭。
众军士已多日粒米未进,餐间只是挖路边野菜度日,偶而上山打些山鸡野兔,现见有煎饼,更有米饭,皆眼中发光,就地休息,吃起煎饼来。百户长被喂着啃了两个煎饼,也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开始睁开眼睛来。
军士中有名总旗,他谢过虞龙等众人,看见所有军士都有煎饼吃了,才吃起最后一块煎饼。虞龙心中暗赞,这一定是支铁一样的队伍!这样的队伍,一定战无不胜!
米饭煮好,众军士也不待稍凉,便狼吞虎咽起来。虞龙这次便装出行,共有十人,锅不算大,也不算小,这约二十人的军士,饥肠辘辘,一锅米饭下肚,也只能是小半饱。虞龙又煮了一锅,众军士又一扫而光。
百户长除了有伤,更多的是饥饿、疲惫,此刻腹中吃了个结实,人已复雄赳赳、气昂昂,他谢过虞龙,抱拳道:“请问先生,此地何处?”虞龙抱拳道:“此地乃贵州平越军民府黄平州境内。不知百户长从何处来,又欲往何处?”
百户长闻言,呆了一会,叹气道:“在下随部增援重庆,与张献忠贼军鏖战数月,身披十数创,麾下军士几战死殆尽,终是被打散,败走南下,不知所往,不想今日竟已达贵州黄平境内。”
虞龙再问:“不知百户长欲往何处?”
百户长回首望了一眼麾下这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约二十军士,眼里顿时一片迷茫,良久,喟然叹道:“听闻我部已全军覆没,实是再无归处!我等败军之将,亦不能归家,有辱祖上,只求还能为国效力,却实是不知将往何方?”
虞龙刚才路边初见这百户长,似觉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心里喜爱,但他知道自己断无见过他之理,此刻走近了,看得更清了,他又迟疑起来,自己真的是在哪里见过他?他心里早生将这百户长收归麾下之意,此刻闻其言,当即出示官凭,表明身份,劝其归随黄平。
百户长略作思考,回头问众军士:“众兄弟以为如何?”众军士大声道:“唯百户长马首是瞻!”百户长点点头,应承随虞龙归去。虞龙大喜,即刻与众人赶回州衙。
回州衙的行程,正常约需八九天,众军士极为疲惫,更身有伤创,回到州衙已是半月之后。一路上,虞龙与百户长谈起国事、战事,无不唏嘘。回到州衙后,虞龙将众军士安顿好,请来大夫替众人疗伤,又过得半月,众人已恢复如初,一队好不生猛将士!
虞龙好生欢喜,马上将城内五百余军士悉数交予百户长指挥。百户长训练起军士来,果然是队列整齐,一刀一枪,皆有板有眼、有章有法,气势磅礴,跟自己所督促练法,真有如天壤之别。虞龙大喜。
这天,一场大雨将酷暑悉数冲洗,天地间青葱一片,凉爽无比。虞龙兴之所至,请来百户长,喝起酒来。百户长带来两名军士兄弟,其中一名正是那总旗。虞龙也叫来道方、道从及吉安作陪。百户长及军士喝酒皆用大碗,夹肉一箸数块,果是豪爽得很。
虞龙道:“百户长训练我黄平军士,不过十日,精气神已为之一新。黄某佩服,黄某感谢呵!”百户长也不客气,呵呵笑道:“大人,我们乃真正军人,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我们的训练之法,是杀人的练法,自是与其他民兵、团练不同。”
这时,吉安端起酒来,道:“百户长,我吉安敬您一杯!”说罢,一饮而尽。这短短十天,吉安在百户长的训练下,眼看很快便长成一名真正的战士了。百户长呵呵一笑,端起碗来,也一饮而尽。
道方、道从,这些天也跟着一同训练,自也是大受裨益,也都一一敬百户长及军士酒。
百户长端起碗来,敬虞龙道:“大人,在下到达黄平也快满月,这些日子,街头巷尾,城里城外,都在传颂大人的功绩,方知大人乃文武双全,在下也是敬佩得很。”
虞龙笑道:“哪里!你是武将,我乃文官,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罢了。至于黄某手下这些三脚猫招式,跟百户长比,那可是天差地别喽。”
百户长也呵呵笑道:“哪里!哪里!”
酒过半酣后,虞龙问百户长:“百户长,说心里话,那天在道上,见上百户长一眼,便觉着好像在哪里见过,心里好生喜爱。只是事务繁忙,今日才请得百户长前来一叙,黄某有事请教。黄某只知道百户长刘姓,却不知名字是甚?哪里人氏?”
百户长道:“在下刘三牛,江西吉安清江县刘家庄人氏。”
呵!虞龙一声轻叫,手中酒杯差点跌落地下。他脑海中刹时泛现起了江西吉安清江县刘家庄里,桌上摆放着的那三个牌位,墙上贴着的那三幅画像,屋门口站着如雕塑一般的老妇人,她始终望着村口,泪水坠落,晶莹剔透,散发着锥心光芒……
虞龙泪眼模糊,思绪已飘向很远很远。道方、道从轻声叫唤:“阿爸,阿爸……”
虞龙回过神来,站起来,紧紧握着刘三牛手,激动道:“刘三牛,我可真是见过的!刘青山刘公!刘大牛!刘二牛……”
见虞龙说出自己父亲与兄长名讳,百户长刘三牛也激动莫名,他站起来,道:“大人,您是……”
思绪又已飘向很远很远,虞龙静静的道:“二十二年前,时局动荡不安,我出外游学,途经江西吉安清江县刘家庄,晚上借宿,挨家挨户地敲门,最后有一老妇人开门,她煮了一锅红薯粥给我们吃,那个香呀。早上醒来,在老人家里,我看见桌子中央摆放着三个牌位,墙上贴着三幅画像,当中是位中年百户长,身披战袍,手执长枪,威风凛凛,两边各一年轻士兵,也是英气逼人……”
虞龙尚未说完,刘三牛已失声叫道:“母亲……”他已重重跪倒地上,堂堂七尺汉子,已是一个泪人。他问:“我母亲可好?”
老妇人就站在门口。她始终望着村口,泪水坠落,晶莹剔透,散发着锥心光芒。她已经年逾六旬。这是二十二年前了。老人可曾安好?可曾还在?孤身一人,在如此动荡不安的年月。
可是,她真的身骨子硬朗。一棵草,一个人,它(她)遭受的磨难越多,就越强壮,这也是真的。
虞龙心内恻痛,口中却道:“老人家身骨子硬朗。她在等你回家。”
刘三牛又一声呵叫,泪如滂沱。
他手下年轻总旗大声道:“大哥!我们回家!现在就回!他奶奶的,我们为朝廷出生入死,脑袋拴在裤腰上,付出够多了!家中父母谁来保护他们,谁为养他们!我们现在就回!我们不是逃兵!”
刘三牛站起来,喝斥道:“苏四娃!黄大人在此,休得无礼!”年轻总旗苏四娃从座位上弹起,双腿并拢,大声道:“是!”
多标准的军士呀。虞龙道:“百户长,休要责怪这位兄弟。黄某家中老父,今年八十有二,说实在的,黄某也想回家,很想。”
刘三牛狠狠的道:“等打完这场仗,老子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