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有片浅浅的乌云飘了过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眨眼间便是遮天蔽日了。太阳不见了踪影，风又刮了起来，枝叶乱舞，飞沙走石，朗朗乾坤已是昏天黑地。显然，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降临了。

　　屋面的瓦片，好些已被风扯着不知拐向何方。挂在墙外的草帽，风已刮走，陆氏桂芳一阵小跑把它们追回。她马上又跑出去，大声喊着儿子的名字，把在村里玩耍的两个儿子捉了回来。她抬头看看天色，抓起斗笠、蓑衣就冲了出去，忽又折回来，叫儿子站到凳子上，靠着柱子用绳子绑住。

　　这个时候，雷声轰鸣起来，豆大的雨点撒落，砸在地上啪啪作响，很快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已是哗啦啦一片了。

　　陆桂芳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扛起锄头冲了出去。站在凳子上被绑住的两个小孩，望着他们的母亲消失于雨幕中。

　　大约半个时辰，从外面铺天盖地的雨中，钻进来两个落汤鸡一般的人，绑在柱子上的小孩欢喜地大喊：“阿爸！阿妈！”他们解下斗笠、蓑衣，身上早已湿透，正是陆桂芳和她的丈夫黄应琪。黄应琪道：“又绑柱子上了？”陆桂芳道：“你看，水都快进门口了。”

　　每每水患危急，他们又无暇顾及的时候，便总是将儿子绑柱子上。

　　进去换了衣裳出来，陆桂芳解开儿子身上的绳子，黄应琪走到门口，望着外边茫茫瓢泼雨水，脸色凝重。暴雨持续快一个时辰，天地间并不见有一点点亮色，仿佛越发的灰暗、深沉。

　　“阿爸，我们的水稻会给水淹死吗？”

　　一个嫩嫩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黄应琪回过神来，正是小儿子虞龙。他低下头去，儿子正仰着小脸蛋，水汪汪的眼睛里头，仿佛也藏着忧虑。黄应琪笑了，道：“水稻，水稻，水里的稻子，怎么可能会淹死呢？就跟鱼一样，水里的鱼，水能把它们淹死吗？”

　　当然不能。虞龙眨着眼睛，欢快地笑了。

　　雨越下越大，黄应琪望着茫茫雨水，一动不动，脸色越发凝重。看这天色，不知要下几日几夜呢。水稻自是不怕水的，但那得看情况，如若给水没顶浸泡三天，也只有死路一条。看这雨势，若是西海缺堤，河水倒灌，水稻自不必说，不知还要淹死多少人畜呵。

　　“阿爸，水稻真不会淹死？”

　　这是大儿子虞夔，比虞龙长两个年头，今年七岁，去年读了几个月私塾，认了好些字，家里却供不起费用了，便跟随父母下地种田，更多时候是带着弟弟，在村子里疯。他以自己快满一年的种田经验，感觉父亲说的话有点不可靠。他的父亲却很肯定地说：“不会。”

　　陆桂芳这个时候朝虞夔屁股就是一巴掌，喝道：“小屁孩，水稻淹不淹死关你什么事呢？瞎操心。教弟弟认字去！”虞夔不敢再吱声，赶紧拉起虞龙，坐到小桌前，读起《三字经》来。天色昏暗，虞夔将小桌子挪到近门口的地方，以图光亮些，屋顶却又有雨水滴漏下来，便又将小桌子挪开。陆桂芳道：“挪来挪去干什么？做事情要认真！你别欺负阿爸阿妈不认得字，你自己不好好认字，不好好教弟弟认字，小心屁股开花！”

　　虞夔忙挺直腰板，认认真真教虞龙念起书来。

　　时已近申时末，暴雨整整下了两个时辰，还不见一点停止的迹象，陆桂芳淘完米和着蕃薯下了锅，黄应琪还在门边望着外面天色发呆。他原先一直站着，后来累了便取来小凳子坐下，飞溅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迷蒙了他的双眼，他却如雕塑一般，毫无知觉。眼下刚入秋，二造的水稻种下，经过了一个月的适应期，正开始蓬勃生长，这可恶的雨水会不会将它们连根拔起？

　　大雨在晚饭之后歇了下来。天色昏暗，看不清远方，水快要漫过田垄，眼前只见灰茫茫一片。趁着这雨停的间隙，村人中午来不及出手的，扛起锄头直扑田头，却哪里还找得着田基？扒开缺口泄水，已经不可能，更是没有必要了，唯有跺脚叹息。

　　大雨在半夜卷土重来。雨水哗啦啦地砸在瓦面，砸得人们心惊肉跳。黄应琪夫妇跳将起来的时候，身上已是湿漉漉一片，屋面漏水如注。他们把床挪了又挪，折腾了半宿，才筋疲力尽地迷糊睡去。

　　第二天雨水消停了几个时辰，又继续下，越下越勇力挫三军，下得人们心里忐忑不安愁眉苦脸。至第三天夜深，黄应琪听见村中一片嘈杂，呼叫声四起，他跳醒过来，脚跨下床，水已没至膝盖。此时陆桂芳也已醒转过来，他们赶紧燃亮烛火，执拾些紧要行李，抱起熟睡中的儿子，撤往后山。

　　雨水已经变小，淅淅沥沥。村人举着火把，扶老携幼、拖儿带女，全往后山上跑。人们淌着水，走不快，有的硬要快跑，却摔倒在水里；有的还抱着行李，呼喊着父母或儿女的名字，顾此失彼，喊声与哭声彼起此伏，乱成一锅粥。

　　山上有座破庙，先到的村民挤在破庙里，后来的再无容身处，唯有躲在树底下。天亮的时候，雨水止了，但见眼前浊水沧茫一片。六湾村几乎所有的房子，都已浸泡在水里，仿佛它们本来就是建在水里似的；洪水翻着恶浪，裹着禾苗、瓜藤、箱笼、衣服及鸡、猪等，滚滚冲入沧江河。沧江河平时也就十来丈宽，此刻已是汪洋大河，波澜壮阔。六湾村的村民，望着自己的家园，痛哭一片。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秋，肇庆府高明县大水，圩岸多被冲决（《明末广东大事记》/《肇庆府志》）。六湾村位于西江之滨、沧江河畔，首当其冲，更是一片汪洋。

　　六湾村有四五十户人家，多为叶姓，黄应琪父辈由高要县金利墨岗村迁来，散落在附近村落，已二三十年。黄家善良、诚实、勤恳，谨小慎微，六湾村人也颇为能容。

　　黄应琪和陆桂芳昨晚没能挤进破庙，他们只能在树底下避雨，虽然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还是浑身湿透，他们拖着两个儿子手，一动不动，脸色阴沉。看样子，沧江河已经溃堤了，甚至西海都已经溃堤。

　　太阳竟然就出来了，辣辣的热，没有一点羞耻感。洪水还没有消退，村人急急脚赶回家中，细细察看那贫乏的家产可还安在。路面的水还深，陆桂芳留在山上看小孩，黄应琪赶回家中，屋边的鸡窝早已被水冲走，母鸡和小鸡哪还有踪影，还好，那天晚上门已锁上，屋里物什并没有被水冲走。

　　很多村人养的鸡、猪被水冲走了，屋里物什也冲走了，房屋还倒塌了好几家。住在村南地势较低处的孤寡老人叶老汉，听说被洪水冲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村人争吵和哭的声音这里那里不时响起。三五只鹅和鸭子，在水面游弋嬉戏，一如往日悠游，少不更事，疾苦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