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称帝两年后,我九岁,他在洛阳王宫的正殿太极殿上,正式册封我为太子。
那一天,我的册封大典办得极为隆重,整个大殿挤满了王公大臣,以及各地封王,他们站立大殿两侧,神情肃穆,等待着主角进场。
我穿着为我特制的礼服在十二名宫女的牵引下进步大殿,我当时虽然只有九岁,但我的食量却大得惊人,一天下来,能吃掉三个成年人的口粮,所以比起同龄人,我不知比他们胖了多少,为了配得上我异于常人的肥硕身材,父皇专门找人为我制作了冠服。
当我进入大殿那一刻,所有人齐刷刷朝我这个未来太子爷看去,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双眼,神色各异,我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心中紧张至极,脚下忽然一滑,我扑通一声,一屁股坐了下去。
见此情景,坐在大位上的父皇见状,不禁皱了皱眉头,一旁的母亲则是连忙陪笑道:“太子第一次见此情景,难免紧张。”
父皇点了点头,认为母后说得有理,见他神色稍解,母后板着脸朝我两侧的侍女命令道:“你们跪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太子扶起来。”
当我坐倒在地时,两侧随我进殿的侍女早已被吓得面容失色,齐刷刷跪了一地,此刻听闻母后的命令,方才起身过来,连忙把我搀扶起来。
我在几名侍女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站起来,来到父皇母后御座前,屈膝行礼,只是我刚刚摔倒的地方,竟莫名其妙多了一滩水渍出来,不用多问,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其中两名侍女见状,连忙取出手帕将地板擦拭干净,原本馨香的手帕,在擦拭完地板后,多出了一股清淡的尿味。
在我朝御座前的父皇母后,俯身一拜时,我藏在怀中的半块肉饼不经意间掉了出来,那是我早晨吃剩的肉饼,也是我最爱的食物。
一大早,我便被侍女早早唤起,她们在我身侧来来回回忙碌,为我穿衣洗漱,当一切准备完毕后,又是父皇指派的司礼官来到我的面前,重复为我讲述册封大殿上的繁文缛节,我努力将那些繁杂的礼节记下,但脑海中想得更多的是,能在出发前,多吃几口肉饼充充饥,但司礼官却不许我进食,需要等到典礼结束后才能进食,我宫中的下人见我饥饿难耐,于是趁司礼官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了一块肉饼到我的手中,我喜出望外,当即撕下半块塞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此举正巧被司礼官看见,他狠狠登了一眼自作主张的下人,我见状,也不敢继续吃下去,于是将剩下的半块肉饼放入了怀中。
看见掉落地上的肉饼,我双目一亮,此刻的我早已是饥肠辘辘,再也管不得其他,把肉饼拿在手中,囫囵吞枣地吃了起来,那味道说不出的美味。
见我在大殿上随意吃起肉饼来,父皇母后无不大惊失色,包括此刻站在大殿上的王宫大臣们也是吃惊不已,我晋朝承继曹魏,注重繁文缛节,可我今日之举,却是毫无礼数,再加上我上殿时丑态百出,王宫大臣们的脸色顿时难看不已,只见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面面相觑,甚至有微弱的声音从他们之中传出。
“据说太子愚钝嗜吃,果不其然。”
“太子如此痴愚,我晋朝江山将来恐怕难保太平。”
“现在太子还小,还看不出什么,等几年再看看。”
这一句又一句的话语,细如蚊蝇,听不真切哪一句到底是谁说的。
虽说王公大臣交头接耳的话语声音细小,但依旧被父皇母后听了去,父皇原本舒缓的眉头再次紧皱起来,母后原本笑意盈盈的脸庞此刻也失去了笑容,他们就那样坐在御座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父皇的眼神狐疑不定,也不知自己的儿子将来是否能担当大任,而母后的眼中则充满了焦虑与担忧,原来父皇代魏称帝后,虽说励精图治,晋朝国力蒸蒸日上,但父皇也开始充实后宫,看着后宫佳丽逐渐变多,争宠日甚,母亲担心自己有一天容颜老去,不再受宠,到时候我如果没有自保能力,哪怕今日封了太子,说不准哪一天这太子之位又会被别人夺了去。此刻见我招致不少王公大臣的非议,母后担心更甚。
当我毫无顾忌,吃完肉饼后,嘴角留下不少油渍残渣,母后见状,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我两侧的侍女吩咐道:“还不快为太子擦拭嘴角。”
其中一名侍女上前取出手帕,为我擦去嘴角油渍残渣,接着我再次对御座上的父皇母后行叩拜之礼,三叩九拜后,便是司仪官高声宣布册封大殿正式开始。
司仪官拿出早就拟好的圣旨,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开始宣读起来,随着圣旨宣读完毕,我正式被册封为大晋王朝的太子殿下,册封典礼结束后,便是热闹的皇家宴会。大典举行了三天三夜,隆重喜庆的氛围淹没了我在大殿上的失礼。
宴会上,我坐在父皇的左下侧,我面前的餐盘中摆满了堆叠如山的肉饼,金碗中盛满了美味的肉汤,这些都是父皇命宫中厨子为我精心准备的膳食,他知道我喜欢吃肉饼和肉汤,所以今天准备得特别多。
一天未能进食的我早已饥肠辘辘,面对最爱的肉饼,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在我秋风扫落叶般席卷面前的肉饼时,父皇母后则是频频向大臣们敬酒,与他们谈笑风生,大殿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殿中央美丽的宫女正翩翩起舞,我无暇关心这些,此刻,我的眼里、心里只有美食。
作为宴会的主角,在整个宴会期间,有无数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他们在稍作停留后,又移至他处,但其中有一个人的眼神,在看向我时,却显得格外的火辣热烈。当我不经意间发现这股眼神,并与眼神主人四目相对时,总有一种被那股眼神捕捉到的感觉,难以回避。
那个眼神的主人,身材体型同我差不多,圆胖肥硕,只是她的皮肤稍显黝黑,她见我朝她看去,一张胖脸上竟泛起红晕,害羞不已,接着只见她朝坐在一旁的大臣低声说了几句,那名臣子一脸笑意,起身离开自己的案桌,来到大殿中央,对我父皇母后双手作揖,躬身道:“陛下,今日乃太子殿下册封大殿,普天同庆,何不趁此良机,为太子殿下择一婚配,来个喜上加喜,庆上加庆。”
此人身材修长,面容儒雅,他便是当年在宫门前带兵抵挡魏帝曹髦,并指使成济刺死曹髦的中护军贾充,凭借当年的拥垒之功,在晋朝开创后,贾充加官进爵,被父皇委以重任,升任尚书令、车骑将军等要职,父皇常常在我和母后面前提起他,对他赞不绝口,说是若没有贾充当年的果断,我司马氏恐怕很难坐拥现在的天下。
见贾充突然提议为我择婚,父皇母后诧异的同时,也明白了他话中含义,二人相视一笑,开始思量其贾充的话来。
贾充出身的贾氏同我母后出身的弘农杨家一样,都属于世家大族,贾充之父贾逵在曹魏时,曾出任豫州刺史,同我祖父司马懿同殿为臣,历仕武帝曹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三世,若论血统高贵,贾氏与我司马氏不分上下。贾充先后娶了两个妻子,生了四个女儿,大女儿贾褒嫁于我堂叔齐王司马攸为妻子,据说其外表温柔美丽,为人贤惠,深得我堂叔司马攸宠爱,二女儿也已出阁,如今只剩下两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待字闺中。
齐王妃贾褒素有美名,朝中无人不知,有了贾褒背书,想来贾家的女儿,必定不会差到哪儿去,父皇母后明白贾充心意,想必他打算将自己剩下的两个女儿也嫁入皇室,与我司马家来个亲上加亲。
“贾大人说得极是,趁此良辰吉日,为太子择一佳偶,也未尝不可。”父皇笑道。
贾充闻言,喜上眉梢。然而宴会上的诸多王公大臣则是面露鄙夷之色,当年贾充指使成济杀害曹髦,凭此事不但在我朝加官进爵,而且还将自己的大女儿嫁于我堂叔齐王司马攸为妻,与皇族攀上亲戚,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其行为已为人不齿,如今却又厚着脸皮,想让自己的女儿嫁入皇家做太子妃,为他贾家挣得更多恩宠,此等投机取巧的行为,又怎能不叫人鄙夷。
但贾充可不会去理会王公大臣此时在想什么,只见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我父皇的下文。
“寡人听闻贾大人家中还剩两女未嫁,不知而今年芳几何?”父皇问道。
“下官家中两女,大的名叫‘南风’,今年十一,小的单名一个‘午’字,今年八岁。听说今日乃太子殿下册封大殿,隆重非凡,二女从未见过此等场面,非要随我一同来参加盛典,此刻她们都在殿上。”
“二女何在,叫上前来让朕与皇后娘娘好好看一看。”父皇面露喜色。
贾充朝坐在自己案上的二女使了一个眼色,贾南风会意,起身带着妹妹贾午来到了大殿中央,站在贾充身后。
“拜见陛下,皇后娘娘。”
贾南风面见天颜,竟毫无紧张之感,只见她施施然下跪,朝父皇母后叩拜行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违和感,站在她身旁的贾午则是紧张不已,在还未搞清状况的前提下,已被贾南风拉着一起跪了下去,跟着她叩拜。
“抬起头来,让朕看个清楚。”父皇道。
贾南风,贾午同时抬起头来,露出脸庞,朝父皇的目光迎去,只见二女皆是厚唇小鼻,一张圆脸,眼睛细小。
父皇见二女面容平庸,非一般美人胚子,无论二女哪一个,都实在叫人难以喜欢,而且老大贾南风体型肥胖,皮肤黝黑,眉目后竟有一颗黑痣,整个模样完全不似世家大族之女,反倒像是山野村姑,父皇心中诧异,于是朝贾充问道:“这两个真是你女儿?”
我父皇话语间加了一个‘真’字,可见他此刻心中的惊奇有多深。见父皇神色诧异,贾充不明所以,只是点头道:“正是下官之女,此二女乃是下官与第二任妻子,城阳郡太守郭配之女郭槐所生。”
听闻此言,父皇方才想起,贾南风,贾午与美丽贤惠的齐王妃贾褒并非一母同胞。
原来贾充的第一任妻子名叫李婉,出身书香门第,生得温柔贤惠,其父乃曹魏时期的中书令李丰,当年李丰想要联合光禄大夫张缉诛杀我的大伯公司马师,让太常夏侯玄代替我大伯公的位置,但事情泄漏,李丰、张缉,夏侯玄皆被斩杀,三族遭夷。李婉当时已嫁贾充为妻,并为贾充生有两女,其中大女儿便是齐王妃贾褒,当时贾充怕惹祸上身,于是就选择休了李婉,另娶郭槐为妻,郭槐为其生下两女,既是此刻大殿上的贾南风与贾午,虽说后来李婉遇赦得归,但郭槐善妒,贾充又惧内,所以贾充一直没敢让前妻归府。
“贾氏宗女,果真不同凡响。”父皇讪笑了一下,神色颇为古怪,父皇素爱美女,恨不得将天下美色囊括在自己后宫之中,此刻看见贾充两个小女儿如此模样,自然是生不出来喜欢来,于是朝我问道:“衷儿,此二女中,你可有喜欢的?”
父皇看不上贾充的两个女儿,但又不好意思明面拒绝贾充,方才询问我的意思,在他看来,我身为他的儿子,自然和他一样也喜欢美丽漂亮的女人,所以理所当然会说不喜欢,等我当面表面心意后,父皇再出来打圆场,婉拒贾充。
我当时九岁,对男女之事一概不知,所谓的美女丑女在我眼中全都一样,难以分辨,况且当时我脑海中想的全是吃的,眼前堆叠成山的肉饼,以及金碗盛装的肉汤早已占据了我的大脑与我的心房,所以见父皇问我喜不喜欢时,我还以他在问我是否喜欢他精心为我准备的食物,于是回道:“喜欢。”
见我回答喜欢,父皇皱了皱眉头,殿上的贾充,贾南风父女则是面露喜色,贾南风黑胖的脸蛋上甚至出现了异样的红晕。
父皇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台阶,他的心中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贾充两个其貌不扬的女儿做他儿媳妇,一旁的母后看出了父皇心中所想,于是笑道:“贾大人的两个女儿出身世家大族,身份高贵,假若有一天能嫁入皇家,这再好不过,只是现在太子年幼,尚未到娶妻的年纪,要不再过几年看看,等太子年纪稍大,咱们再谈论此事如何。”
母后说完,朝父皇使了一个颜色,父皇连连点头道:“皇后说得没错,现在太子年幼,不宜婚娶,等太子年纪稍长,再提此事。”
见帝后二人一唱一和,似乎并无迎娶贾充之女的打算,在场的王公大臣何其聪明,已看出他们二人心意,以尚书令卫瓘,羊祜为首的一批平日与贾充不睦的朝臣开始纷纷附和,说我年纪尚幼,不宜婚娶。贾充见状,颇觉尴尬,躬身作揖后,只能带着两个女儿气呼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虽说我的婚姻之事暂时被按下,但我知道这一天还是会来临。
很快,在我被册封为太子四年后,十三岁的我终于到了该娶妻的年纪,父皇开始在世家大族中张罗,打算为我从中选娶一位德貌双全的太子妃。
贾充见状,知道机会来了,恰在此时,河西鲜卑族首领秃发树机经常率兵侵扰秦州和雍州等地,父皇打算派贾充出镇长安,都督秦凉二州军事,贾充害怕一旦远离权力政治中心,就会遭到父皇疏远,不愿前往长安赴任,但父皇有令,他不得不遵守,此时他朝中好友荀勖献计,若是能与皇家结为亲家,便有了留在洛阳的理由。于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也为了他贾家的无上尊荣,他在将自己的女儿嫁入太子府这件事上表现得非常卖力。
贾充先是让荀勖等人前去游说我父皇,然后又让自己的妻子郭槐拿着贵重的礼物去探望我母后,也不知她们两个妇人之间聊了什么,反正我母后最终被郭槐说服,于是向父皇进言,让我迎娶贾氏之女为妻。
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我母后的意见起了关键性作用,有人说是因为郭槐用珍贵的礼物贿赂我母后,方才使我母后愿意帮她说服我父皇,但此等说法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谬论。
我母后身为堂堂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她一生什么样的贵重礼物不曾见过,又怎么会轻易被郭槐的几件贵重礼品打动,其实真正令我母后动心的不是那所谓的贵重礼品,而是他们贾氏家族在晋朝的实力。
近年来,母后变得体弱多病,整个人不再像从前那般精神抖擞,再加上这些年来,我父皇的后宫不断充实,巅峰之时,六宫粉黛足有上万人之多。当时,我父皇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妃嫔,为每晚该去哪一个妃嫔那儿宿寝而倍感苦恼,于是他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坐着羊车在宫苑中随意行走,羊车停在哪里他就去哪里留宿。
于是便有妃嫔为了留住羊车,想出办法把盐水洒在自己宫门前的地上,羊因为喜欢盐水的味道,便会停下吃食,如此一来,只要羊车停在她们的宫门口,那么父皇便会在此留宿。我父皇生性喜欢胡闹,他这“羊车望幸”之法后来成为了坊间茶余饭后的笑谈。
正当我父皇开开心心流连于各个妃嫔的后宫时,我母亲却在时时刻刻担忧着我的未来。虽然她与父皇夫妻情深,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我的太子之位自然不可动摇,但她害怕自己一旦去世,我的太子之位就会不稳,于是当郭槐拿着贵重的礼物前来探望我母后,并说明来意时,母后仔细思考一番后,便答应了此事,我作为他唯一的儿子,如果能借助贾家雄厚的资本,将来我自然而然能顺利登上帝位,至于未来的太子妃是否美丽贤惠,完全不再母后的考虑范围之内。
原本我父皇看不上贾充的女儿,他更嘱意尚书令卫瓘的女儿,听说卫家的女儿不但漂亮,而且为人贤惠,乃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但父皇耐不住荀勖等人从旁游说,再加上母后的推波助澜,父皇最终同意让我迎娶贾氏之女为妻。
贾充听说此事,自然是喜出望外,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婚礼,他最初本打算将比我小一岁的贾午下嫁于我,但贾午个子太矮,与我不相配,于是便选择了年纪长我两岁的贾南风,而这一安排正合贾南风的心意。
我与贾南风的婚礼庆典举办得极为隆重,丝毫不亚于我的太子册封大典。我的婚礼庆典依旧选在太极殿中举行,同我的册封大殿一样,所有的王公大臣,各地封王纷纷前来道贺,那一天,整个洛阳王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婚礼上,我的岳母郭槐笑颜逐开,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朝御座上的母后说道:“皇后娘娘,你说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母后典雅美丽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你家女儿的确与我家衷儿甚为般配。”
我和我家黑胖的确很般配,同样肥硕的身材,同样的大圆脸,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与我她分别穿着厚重的礼服,站在大殿中央,她头上盖着大红盖头,看不真切她那时的表情,我的脸上却时刻挂着傻笑,所有人似乎都以为我很满意这场婚礼,但我脑海想的却是婚礼过后,堆叠如山的肉饼以及美味的肉汤正等着我。
我们在跪拜天地,以及双方父母后,开始接受王公大臣的祝福,在一片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称颂中,我们正式结为了夫妻,然而我们的结合却为大晋王朝后来的衰亡埋下了无穷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