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古槐左旁的宅院里,没了往日的笑声,沉闷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笼罩着这所宅院。这是一个萧瑟秋风阵阵寒的夜晚。孙文娴胳膊上湿疹样的疙瘩子越发的恶起来,豆粒般大小,有些溃烂的冒些黄水。尹秀娟用细细的竹棒缠上棉球,蘸着膏药老五配制的药水,给孙文娴轻轻地擦拭着。昏暗的油灯下,孙文娴仰躺在床上,有些惨白的脸上渗出些汗珠,鼻子、嘴的扭曲着痛苦的表情,紧咬牙关像是把呻吟声关在喉腔里,不让它发出来去搅动亲人们心痛的神经。尹秀娟全神贯注的、又泪眼横流的给孙文娴擦拭;尽管已重复了多次,手腕有些酸疼,但每一次的用心也许就减一分六妹或痒或疼的痛苦。她婆婆孙刘氏看着这一切,无奈、疼爱交织的眼神里,闪动着混浊的泪花,一声声叹息、一声声苦楚!她终于看不下去了,就开口说道:“秀娟啊,你六妹就是这样了,都两三年了老不见好,还越发的厉害起来,你也别太费心啦,快回屋看看孩子们,早和孩子们歇着,你可不能累倒呀!老少一家子可全在你的身上啊!唉……”孙文娴欠了欠身看着二嫂,强装起些笑容来,说道:“二嫂,我能忍得住!别给我治了,就叫它发恶吧,发的越厉害也许就走的越快!死了就不……”尹秀娟忙捂住孙文娴的嘴说:“可不许这么说,这样的话语不是剜娘的心啊!”说着,自己也不由得就落下泪来。她婆婆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孙文娴握住二嫂的手,又强笑着自责地说:“对不起!二嫂,我让你和娘伤心了!这么晚了,快回屋歇着去吧。”“秀娟,听你六妹妹的,快回去吧!娘也好和你六妹妹睡觉。”她婆婆边擦着泪边说。尹秀娟就点点头答应着回自个屋里去。
回到屋里,不满两岁的士信正好醒来,他从被窝里爬起来,小手揉着眼睛,刚要“咧咧”着哭,见娘进来就接着变成笑脸说:“娘,尿!”士仁支愣地爬起来说:“士信,走,二哥和你去尿尿。你看咱娘多累呀!”说着抱起士信就下床。她看着自己如此早熟、懂事的孩子,心里是既喜又忧。喜得是:孩子懂事一分,当娘的就省一分心;而忧得是:孩子早熟一分就少了一分的天真。老大孙士勋自个睡在那张床上,八岁的他已到了上学的年龄,可他为了分担些娘的劳累,就三日打鱼二日晒网的到小学堂去,没有正而八经地连续念过一天书。老太爷见此也是直摇头,唉叹不已,想不到这辈子孙上学读书的权力都被剥夺了!家道如此落魄,究其原因终是外寇入侵,国无宁日,匪盗猖獗而造成!士勋表面上呼呼大睡的很香,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他早熟的心里总琢磨着如何帮娘度过越来越艰难的日子。爹已快两年没有回家了,在他童年的心灵里便有了承接起家庭责任的担当!尹秀娟过去为士勋拽了拽被角,心疼的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就回来约和着士仁和士信睡下。熄了灯,屋里顿时一片黑暗,只在窗纸上透进些灰白的、微弱的天光来。一阵一阵的秋风带着寒意从窗缝门隙间钻进屋里,她不由得欠身看了看儿子们的被盖。她仰躺着,丝毫没有点睡意。秋霜冬寒接踵而至,老少的冬衣,生火取暖的柴火、煤炭,她一样一样的考虑着……不由得,思绪又飞出窗外,飞到鲁豫交界处那个叫菏泽的地方。那里的冬天也和咱这里一样冷吗?兵营里生火炉吗?能吃上热饭、喝上热水吗?家里这项、那项的撕扯着她的心,外头的千丝万缕的思念也时刻令她心绪不宁。宗宗这些,一股脑地堆集在她的心头,责任在肩,她只能默默地承受。夜已很深,她好像睡了一会儿,朦胧间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她心中阴霾的一天随着夜色退去,新的一天新的阴霾又塞进她的心里。无休无止的,妖魔横空,哪里还有晴朗的日子?!
血雨腥风,哀鸿遍野的中国在呻吟、在哭嚎!到处是烧杀抢掠,到处是血流成河、饿殍横尸街头。五肼集尹记各商铺、产业早就全面关停,多间店面房屋被日伪军强占征作他用。尹记砖瓦场也被日本人强行霸占,为其修建炮楼据点提供砖瓦材料。这一天,孙文清、孙先明,孙文刚、孙冲等村里十几个青壮劳力,被端着刺刀的日本兵,抓了民夫赶去莲花山上修建炮楼。在来回运送砖瓦的车队里,孙文清被人撞了一下,而撞他的人快步走到前面去,右手拍了拍棉袄的口袋,接着侧脸斜了他一眼后,又快步向前去了。孙文清从那人的侧面一眼就认出是尹掌柜二叔,他边走边寻思:尹二叔这样跟自己打招呼,其用意是?……他忽然有些明白,就把手伸向自己的棉袄口袋,两个手指居然捏到一根卷纸条。他装作若无其事的前后看了看,后面的日本兵大约离他六七步远的样子,前面的也差不多有五六步。他不敢大意,还是等到了砖瓦场瞅机会再看吧。
六辆马车十几个人到了砖瓦场。一个日本兵“叽哩哇啦”地说了一通,右下颏长着一撮毛的翻译官吆喝道:“铃木太君说啦,赶紧装车,不准偷懒,耽误了事,死了死了的!”孙文清略弓着腰手捂着肚子,给一撮毛翻译官鞠躬后,指了指那垛砖的后面道:“报告!小民要方便方便的?”翻译官过去跟叫铃木的日本兵“叽咕”了几句,铃木便朝孙文清挥挥手说道:“快快的!”孙文清几步转到砖垛的后面,一手解着裤腰带,另一手就掏出纸条展开快速扫了一眼后,接着吞进嘴里咽下去。他撒完尿后立刻转回去,向马车上装起砖块来。铃木多疑地到那砖垛后瞧了眼,捂着鼻子转身出来向孙文清点点头。
字条上写道:“晚设法去尹记烟铺。”日本人从附近周围村庄里,抓了五十多名民夫修建莲花山炮楼,有负责泥砖垒建的,有从事砖瓦搬运的。孙文清就在砖瓦搬运这队里。所有民夫吃住在工地上,工程完工后才允许回家。孙文清看了看天色,估计拉砖的马车队回到莲花山上时,太阳也就差不多落山时分。他绞尽脑汁设想着脱身的办法,他把每段路况仔细地寻思了一遍,几乎没有一处可适合逃跑。正是初冬季节,路两边都是开阔地几无遮挡,人跑得再快也不及日本人的枪子快。他便否定了逃跑的设想。不能逃跑,又无遁地消身的本领,这可咋办呢?他绞尽脑汁,想来想去,最终想起了布袜夹层里的那两块银元,这是他到宝积大集上卖了两筐陈年蚕蛹所得,赶集回来还没到家,便被抓了民夫。他想:古往今来,钱能通神,要不搭上这两块银元试一试?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目前这是唯一可试的办法。于是,他就闪到一边蹲下装作提鞋顺手拿出两块银元。他握在手里一块,把另一块放进棉袄兜里。前面,四步开外就是铃木和翻译官前后走着。他紧走几步到翻译官身后,弯下腰左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翻译官停下脚步转回身,他立马把那块银元递到翻译官手上,并装作痛苦地喊道:“太君救命啊……肚子好疼啊!”铃木也停下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翻译官,翻译官忙打立正跟铃木说道:“医者に行きます(去看医生)”铃木点点头说道:“あなたと彼が行きます(你和他去)”翻译官就跟孙文清说:“走吧,去看看医生!”
这里到高家慈医堂很近,孙文清一路上“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他又故意放慢些脚步,寻找摆脱一撮毛翻译官的机会。他想,这会儿已经远离铃木等日本兵的控制。他看跟在身后的翻译官身子骨有些单薄文弱,如果进村后凭着自己对街道的熟悉是能够逃掉的。他主意已定,就“哎哟”着加快些脚步。不料,一撮毛翻译官一下扳住他的肩头问道:“别装了,想怎么着?说吧!”他一看翻译官识破了他伎俩,并看这个翻译官也不像有什么恶意,就立即掏出棉袄兜里那块银元递到翻译官手里,满脸急躁地恳求道:“长官,小民家中老婆这两天里就要生小孩坐月子,您行行好放小民回家看看行不?”他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了这个理由。其实,这也是事实。一撮毛还很干脆,说道:“你若保证三天内按时回来,本人就给你三天的时间,本人可报告铃木小队长说,你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开刀。”他一听,这翻译官还够意思。钱能通神,还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他双手一抱,对一撮毛翻译官道:“小民保证照办,多谢!”他刚要转身开步走,一撮毛翻译官一把拽住他,把两块银元放进他的棉袄兜里,嘱咐道:“记住,不要叫本人为难,走吧!”他答应着,转身就离去。
五肼尹记全面破产倒闭后,尹兆瑞和尹文韬父子二人实在无事可干,尹掌柜就给父子俩出了个主意,找了一间门面办起烟铺来。除经营些烟卷、烟丝、烟末外,还摆了些日用杂货卖着,聊以维持些生计。尹掌柜秘密入党参加革命工作后,曾在联村自卫队待过,后来武工队成立后,他便又以尹记烟铺的伙计身份为掩护,做起秘密交通联络员来;为骈邑县工委和武工队搜集提供五肼区范围内的日伪敌特的情报。
孙文清趁着夜色摸到尹记烟铺,他左右看了看无人后,便上去敲门。门开一扇,尹掌柜一把将他拽进屋里,然后被拽着拐进一小间里屋内。坐定后,尹掌柜倒了杯水递给孙文清,接着说道:“前段时间,中共骈邑县委改组为工委,于杰书记已调走,现由高群同志担任工高官兼武工队长。现据可靠情报,日伪军除在莲花山建炮楼据点外,紧接着要在大埠山、余家大庄、八岐山等地建炮楼据点。建炮楼设施的砖瓦材料供应地主要是原尹记砖瓦场,因此,炸毁这座砖瓦场势在必行,起码可最大限度地延误建炮楼的进度。所以,县工高官、武工队长高群同志指示我们,要联系到周围村庄的党员,尽快组建各村的民兵队,充当建炮楼的民夫进入砖瓦场或炮楼建筑工地,密切配合炸毁砖瓦场、延误炮楼建筑进度的任务。武工队派一组爆破队来执行任务,不日即到。”孙文清这是首次聆听党的指示和安排的任务。他激动地握住尹掌柜的手问:“尹二叔,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孙文庆同志向高群同志提供了你的秘密党员身份,通知给我后,我到孙家小埠找你,才知道你被抓了民夫。我利用原尹记砖瓦场大掌柜的身份,可自由出入砖瓦场的便利才找到你。哎,文清,这些日本鬼子看守的这么严密,你今晚是如何脱身的?”听尹掌柜问,孙文清就把他用两块银元买通一撮毛翻译官,又如何脱身的过程简单地说完,又接着说:“尹二叔,我看那个翻译官不像是死心塌地的狗汉奸,他还把两块银元还给了我。”尹掌柜沉思着说:“怎么说也是中国人吧,也有点良心发现吧!”孙文清看了看怀表,见近晚九点时分,就要起身告辞,他也的确掛心近日将要临产的妻子。尹掌柜说:“文清,你稍等。另外,咱们武工队已经帮助崔胜夺回蒙山豹伏寨,崔胜带大部分人马参加了活动在LY一带的八路军队伍,而那个叛贼程子带着一伙子匪徒蹿至何处现不详,据估计来咱们北乡的可能性较大。你回家后告诉你爷爷,这个程子当年参予过去你们家劫粮,他对你们家的情况很了解,让你爷爷把家里的余粮什么的藏的周到些,以防不测。唉!这是我当年为你们家犯下的一宗罪孽,一辈子的心病呀!”孙文清安慰地说:“尹二叔,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的事您就别放在心上了。哎,刚才尹二叔说八路军,是什么队伍啊?”“八路军,是国共合作之后,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一部分改编为八路军,还有一部分叫新四军……”尹掌柜正说着,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和吆喝声,道:“他妈的,开门、开门!……”尹掌柜一听大事不好,赶紧拔出手枪,一手打开后窗,要孙文清跳窗逃跑。而孙文清非得要尹掌柜先走,叔侄二人争执着……,门外,那个喊声道:“快撞门,给老子撞开,快!”屋里,尹掌柜对孙文清大声喊:“快走!记住我说的话,快走!”外面的撞门声把整个房子震得颤抖起来,孙文清含泪崇敬地看了看尹二叔后,就爬上窗跳下去。尹掌柜欲搬动桌子顶到门上,可还未挪步,房门就被撞开;见此,他甩手就是两枪,然后跳到里屋靠墙向门口射击,有几个日伪军倒在门口处;就在他想借一霎的空档也欲爬上窗子的当头,一颗或两颗的手雷炸响了,整个屋子被火光和浓烟吞噬……
那会儿,孙文清跳下窗子,飞奔到东墙跟处,他蹿了几下没跳上去。四处里看了看,见旁边立着辆独轮推车,他赶紧放倒在墙跟,然后踩上就翻过墙去。他身后的撞门声,紧接着的枪声一股脑地响成一片。而在他双脚刚着地的那瞬间,几个黑影蹿上来,把他摁倒在地。同时,墙那边轰隆一声巨响,他悲恸地喊道:“尹二叔啊!”他被摁着他的两个伪军架起来,但见那个一撮毛翻译官走过来,伸出右手托起他下颌,阴阳怪气地说道:“吃了几碗干饭?一个泥腿子,还敢跟大日本帝国的翻译官斗,居然想用两块大洋就收买东京都帝大训练的特工,胆子不小啊!哈哈、哈哈!带走!”孙文清朝一撮毛啐了口唾沫,昂起头被押着走进黑夜里。漫漫长夜里,越发残酷卓绝的斗争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