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三伏天,本该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可老天爷不遂人愿,一反常态地瞪起眼来,就是不打雷不滴雨,持续的干旱,令北坡里那几亩地的谷穗和棒槌子苗,开始耷拉头、卷叶子。尹秀娟一早来到北坡里,她掐了一头谷穗在手心里搓了搓,星星点点的米粒还不实成。她想:这要是雨水充足,再有半月二十天的就成熟了,如果这么旱死了岂不可惜!不行,到嘴的粮食不能眼睁睁的被旱魔给毁了!她便立刻回家把自己的想法禀告爷爷,她说:“爷爷,我想咱们大人小孩齐上阵,挑动水的挑,挑不动的俩人抬,就是用盆子端也行,给谷地里浇些水,起码保住这些谷子。”老太爷沉吟了片刻,打起手罩望了望晴空烈日,一阵阵的燥热风摇动着古槐的树梢、枝叶,没有半点阴云降雨的意思。老太爷还未及开口,却见孙文泽挑着一副空水桶回家来,尹秀娟抢先不解地问道:“三弟,怎么没挑水回来?”孙文泽气愤地说:“莲花山上的鬼子押着三辆拉水的马车把水井霸占了!”老太爷和尹秀娟都有些纳闷:鬼子莫名其妙的来拉水干什么?孙文泽进一步解释说:“听人说,莲花山上的鬼子修建了个洗光腚的水池,到咱村水井上拉水去灌进水池里,供鬼子们下水泡身子凉快之用。冠子也在那里凶巴巴地拦截着前来打水的村民,嚷嚷着任何人不得妨碍皇军打水!”尹秀娟听到这里一下傻了眼,她刚起意挑水浇谷地的事被鬼子搅黄了,一气之下,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挑起空水桶,就跑去水井上看个究竟。果然,正如孙文泽所言,有两个日本兵端着带刺刀的枪,看押着三个车夫轮流摇辘轳打上水来,灌进各自马车上的大白铁桶里。还有十几个伪军端着枪分散在各个路口上警戒。当年的水车因常年失修早已废弃,现在只能摇辘轳打水。这样打十几小桶水,才能灌满一辆马车上的大水桶。然后由两个伪军押着赶走灌满水的马车,接着灌第二辆,未等第三辆灌满,第一辆又回来了,如此循环着一天里便没有空挡,村民打水只能等到夜里鬼子拉水的马车收工之后。
入夜,镰月当空。初秋之夜,没有烈日的烘烤,燥热风变得稍微凉爽了些。尹秀娟把士信领到爷爷那儿,便叫着士勋和士仁挑起水桶到了水井上。水井旁聚集着十几个等待打水的村民,都很自觉的挨号排着队。差不多等了半个多时辰,孙士勋刚挂好井绳,他娘尹秀娟正要放辘轳,这时,孙文泽喘着粗气跑过来,大声喊道:“二嫂,快去北坡看看吧,一些人在咱家谷地里割谷穗!”听此,尹秀娟并没感到吃惊,也没收回放辘轳的手,她寻思到:但凡连不熟的谷穗都来抢的人,那一定是闹饥荒实在没有吃的人家,既便来抢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的任他们抢些吧,就是去阻拦也拦不住。她不慌不忙地说:“三弟,容我把这担水挑家去,我寻思着咱们也干脆把不实成的谷穗割回家算了,这样晒干了带着谷壳磨成面,怎么也比榆树皮面和观音土强。三弟赶紧回家和爷爷合计合计,咱这会儿不割,这不便有人替咱们割啦!”孙文泽听二嫂说的有道理,便过去接过辘轳摇把,说道:“二嫂,还是你先回去跟爷爷说吧,我打上水一会儿就回去了。”
尹秀娟领着士勋和士仁回家后,直奔老太爷的屋,却没见屋里有人,她估计一定是到后院去了。来到后院,正碰见老太爷领着士信从东边院里出来。老太爷说道:“秀娟啊,你大嫂和孩子们没在家里,你大娘家里也没人,兴许都去北坡后地了,咱们一起去看看。”炮楼旁边的角门开着,出了角门便听到后地里的吵闹声。
来偷割谷穗的是北沟那边谭家小埠的难民。他们几户人家曾遭鬼子汉奸烧杀抢掠,被洗劫一空,已陷入家屋不存、衣食无着、流浪四乡的绝境!大半年以来,在外乞讨的日子倍加艰难、生路难寻,与其客死他乡,倒不如饿殍故里,免得落个游魂野鬼的下场。他们一行十几人扶老携幼返回途中,几天来汤米无几,腹内空空,饿得步履难行,这会儿正走到这片谷米的地头,也实在是迈不动步了,便饥不择食地到谷地里掐谷穗充饥。而孙文泽和侄子孙士星正在后场院的树上掏鸟窝,蒙蒙夜色里见谷地里人头攒动,以为有人偷割谷穗,俩人就急忙跑回家里喊人。
老太爷领着士信,尹秀娟身后跟着士勋和士仁,寻着吵闹声赶到地头,孙许氏和她后婆婆史氏正与掐谷穗的难民争执着。老太爷见此便吆喝道:“文龙他娘和士星他娘,各人先停停手,我看这也有老人和孩子的,不像是专门来偷割谷穗的强盗。”说着,走到一位老者的身旁,接过士星手里的灯笼照了照,眉目间总有些面熟,便问道:“老哥看起来有些面善,是北村的?”老者直接说道:“我认得你!是修德老弟吧,你和家弟谭友章是同科秀才。”“啊噢!对了,你是友文兄,咱俩是同庚,只是生日比老兄小两个来月。友章老弟他还好吧?”谭友文摆摆手,叹声说道:“唉!没了。去年鬼子汉奸来抢掠时,和一个姓程的汉奸争夺铜佛像,被姓程的一脚踢在心口上,没几天就死了!”老太爷气愤地说:“那尊铜佛我见过,上千年的老物件,又是这个姓程的,又是一笔血债!友文兄,你们这群老少的何故到此?”谭友文吐了口粗气,满脸倦容地说:“去年家里遭鬼子汉奸烧杀洗劫,能抢的被抢走,没抢走的也被烧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嘠伙着出去,一路向南边讨边走直到莒县地界,谁成想到处是饥荒、是杀戮,哪里也没有活路,便又嘎伙着回来,走到这里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便掐些谷穗充充饥。”老太爷二话没说,就到谷地里掐起谷穗来,尹秀娟也进到地里掐起来。不多时,老太爷用大襟袄兜着谷穗出来,放在谭友文的竹挎篮里,说道:“友文兄,谷米还不成实,先带回去充充饥,等过些日子谷米熟成实了再来掐。”尹秀娟一会儿功夫掐了不少,拿来后匀给各人。老太爷又吆喝道:“文龙他娘、士星他娘把各人掐的谷穗给他们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家人都快没吃得了,还是这么大方!”文龙他娘史氏嘟囔着,拉着孙许氏把刚才夺下的谷穗又扔回去,就招呼着孩子们回家去了。
尹秀娟目送着北村谭家小埠的难民消失在夜色里,她一时倒是拿不定主意了:是受些累给谷地浇些水等谷米成熟后再割;还是现在就把谷穗割了,以防被人偷割了去。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老太爷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说:“秀娟呀,依爷爷看,天气这样旱,靠挑水浇也不怎么管用,再说白天日本人霸占着水井,晚上村民打水的人又多,这样,咱们一晚上也打不了几担水是不?所以就别寻思着浇了,过两天直接割了算了。”尹秀娟同意地点点头,便随着家人回到家里后,先到了六妹孙文娴的屋里。
孙文娴强忍着疼和痒的折磨,不呻吟、不喊叫,豆粒大小的汗珠挂在扭曲的脸面上。其实,这样更令尹秀娟心里难受!痛苦,只有发泄出来,才能减轻心中的痛苦;而压抑痛苦,则令心中的痛苦更加痛苦!尹秀娟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的给六妹擦着药水,心疼得劝慰她说:“六妹,你想哭就哭出来,想喊就喊出来,那样会好受些,别硬憋着呀!”这会儿,孙文娴真正想喊一喊发泄一下,可她张了几下嘴,像是聚劲似的,只虚弱地喊了一声“娘啊!”之后,便抿起嘴,深陷的眼眶里珠泪涟涟……
不知何时,士勋、士仁、士信仨兄弟挤在门口处,见娘有了些空闲,士信有气无力地说:“娘,我饿!”听见声音,尹秀娟扭头看了看,这才想起还没做晚饭,夜可是很深很深了。而晚饭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糠菜就是糠菜,还有几把麦穗总想留到个节日里改善一下什么的,榆树皮面和观音土是不能再吃了,吃了胀肚子还拉不下来,会把人活活撑死。一日三餐早就改为一日两餐,近几个月来又改为一日一餐。有句老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家徒四壁、粮囤空空的境况,作为家庭主妇的尹秀娟,天天为这一顿饭犯愁。门口处,士勋和士仁究竟大些,能强忍住饥饿不出声,还是士信哭腔着细声喊道:“娘,我饿!”孙文娴欠欠身,一把拽住刚要离开的尹秀娟,并喊道:“士信,和俩哥哥到六姑这里来。”说完,从枕头底下拿出了几个糠菜烀饼子递过来,尹秀娟没接,有些生气地说:“六妹,送来的饭你怎么不吃啊!?你这样作贱自己,这不是剜人的心呀!”孙文娴没理二嫂的茬,而是招呼士信道:“士信,过来拿着,和俩哥哥一起吃,啊!”
夜至三更,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稍后,一声霹雳震耳炸响!再稍后,伴随着一道道闪电、一声声雷鸣,顿时便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干旱了一个多月,老天爷这么突然袭击,于天下苍生是福音还是灾祸?难能预料。尹秀娟本来就没睡着,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令她略感欣慰的同时而又忧心重重!盼雨,雨来了,是为欣慰;而让她忧心的是,如此肆掠的狂风暴雨,将给多少家旧房破屋带来灭顶之灾,地里的庄稼也难逃折损倒伏的厄运。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阵一阵的下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要停的意思。由于阴云密布、雨雾遮挡,天色还黑蒙蒙的,但尹秀娟估摸着差不多已到辰时。她倒了碗水喝进肚里,稍微压了压饥饿感,接着给士勋兄弟仨各倒了一碗水,饥饿时喝进肚里撑肚。她这会儿急切地盼着雨停天亮,她挂心着地里的庄稼,更担心着孙首礼家那几间年久失修的草房。总算,风小了,雨还哗哗地下着,但势头锐减,天也亮堂起来。她等不下去了,戴上六角苇笠就冲出了门外。
尹秀娟躲闪着院子里的杂乱污物,也不顾街上的泥泞和乱枝杂草的阻挡,她蹚着混浊的泥水,想小跑起来,可总感觉双腿筋骨发软,迈不动步。每天一顿谷糠野菜或是树叶秸芯的饭食,只是填充一下肚皮而已,何谈什么营养?大半年的功夫,她像老了十岁不止,面黄饥痩,皱纹凸起,头发如枯草,曾经可身的裤褂显得又肥又大,还有些腰弯背驼的,咋一看活脱脱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街道上,低洼处一片一片的积水掩盖了路况,她深一脚浅一脚的,不小心就摔一跤,幸亏还是伏天,衣裤湿透,倒是倍感凉爽。她拖着即泥带水的身子,疲惫的依靠在孙首礼家的门墙上向里看去,那三间北屋坍塌的惨象令她顿时头脑发懵,一下瘫坐在柴门旁不省人事。多亏一阵急雨把她浇醒过来,她把着柴门边的墙框吃力地站起来,踉跄着进到院内,面对不可抗拒的天灾,遭受着日伪匪徒烧杀抢掠的人祸,她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她只能把悲痛和愤恨聚在两只手臂上,徒手奋力的扒拉起来。她搬走一些塉块,又清理了一堆烂麦秸杂草,在露出的门板下面,两个人的小腿呈现在她的眼前,她没有思考的余地,立即弯下腰双手掀门板,可拼尽了全身气力门板只动了一动。原来,两扇门板连接着门框,倒塌的土墙又死死地压着门框,凭她单薄的气力怎能撼动这千斤土墙!?她傻眼了。
雨,哗哗地又大起来。尹秀娟望着那堆土墙,急得两眼喷火!她满院里转着想找把镢或是找把锨的,转了两圈却一无所获。正在她一筹莫展之时,六猛子急火火地跑进院来,她像得了救星,急喊道:“六猛叔快救人呀!”情急之下,六猛子手扒脚跺,总算弄散了土墙,尹秀娟也搭上手和他一起聚劲掀起了门板……压在门板下的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侧身倒地上,致命伤都在头部,孙首礼他娘一只手还搭上孙先明的肩膀上。显然,孙先明冒雨前来营救嫂子,身背嫂子刚出屋门,便被屋塌墙倒地砸在了门板下。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里,民不聊生,穷家陋舍难敌自然灾害的袭击,叔嫂二人就这样凄惨地命丧这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这个黑夜里,一个多时辰的狂风暴雨,使全村十来家的几十间房屋受损,人员伤亡达十几人。孙相田、孙厚、六猛子、沈同祥等等,个个拖着因饥饿体力不支的身子,冒雨挨家施救,最令人痛心就是孙先明也因此殉难!两张草栅子一卷,好歹把孙先明和孙首礼他娘的尸体抬到林地里掩埋,也算是入土为安了。帮着料理完孙首礼他娘的后事,尹秀娟回家来也正是晌午时分,雨过天晴,旺毒的太阳炽烤着大地又如蒸笼一般。士仁、士信嚼着桑叶和榆叶充饥,兄弟俩见娘眼圈红红的,又浑身泥巴地进屋来,都争着给娘打洗脸水、搬凳子坐。娘问:“哥哥咋去了?”士仁回答:“一早下着雨被士星大哥叫去后地了,到这没回来。”尹秀娟这才想起后地里的庄稼,她急忙卷起几片桑叶吃下,喝了几口水后刚要出门,却见大儿子孙士勋扛着个大麻袋进屋来,她接下来解开袋口,原来是一麻袋谷穗。没等她问,士勋说:“娘,还好,谷子刮倒了不到一半,棒槌子刮倒了大部分,不过不耽搁生长。三叔、大娘、大哥,还有大嫲嫲,老爷爷也去了,我们把倒地的谷穗全掐回来了,一家子一麻袋。”她点点头,眼眶又含起泪水,痛惜的说:“你首礼叔家的大嫲嫲被砸死了,这好歹有点粮食粒吃了人又没了,这叫娘如何向你首礼叔交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