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尹秀娟、孙文锦、孙文绣和孙许氏相聚在孙刘氏的屋里闲聊。各人聊起来有了兴致,便忘记了或是冷落了遭受病痛折磨的孙文娴,还不时的发出些笑声来。孙刘氏也有些不舒服,她早早地到里屋的床上躺下,听着各人毫不顾忌的笑声,她就感到很心烦,有几次她就想提醒一下,但奈于隔一层的孙许氏在场,她还是压下火气忍住了,可她仍然故意的高声咳嗽了几声以示提醒。总算孙许氏有些敏感,听出了二婶咳嗽的弦外之音,她起身走到孙文娴的床头处,抚摸着孙文娴的头发关切地说:“六妹,最近痩了些,虽然现在日子艰难,没有好饭菜,但六妹也要多吃才是,那样身子才壮!”孙文娴点点头。孙许氏又走到里屋门口处,看着里面说:“二婶,我回去了。”孙刘氏欠了欠身答道:“啊噢,黑灯瞎火的,慢点走。”孙许氏回转身,问道:“二妹、四妹不到我那儿坐坐?”里屋的孙刘氏听此,便赶紧说道:“秀娟啊,正好你和文锦、文绣去你大嫂家玩会儿吧,娘和你六妹要睡觉啦。”孙许氏给尹秀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说二婶都下逐客令了还不快走!尹秀娟领会后,赶紧说:“二姐、四妹走吧,咱们到大嫂那里去。”各人便跟孙文娴打了声招呼,熄了灯出屋去了。
其实,屋外的月光很亮,初秋的夜风有些凉爽。尹秀娟先到自个屋里跟士勋打了声招呼,接着便一起到了后院。在孙许氏的屋里,尹秀娟说:“二姐,你还没说说,你是怎么碰见的士星?又是怎么救他回来的?”孙文绣也好奇地催促,孙许氏就说:“二妹,你就再和她俩说说吧。”孙文锦喝了口水便说起来。
原来,孙文锦嫁到董阁楼高家,一个大家庭由她婆婆当家。她婆婆为人处事极其刻薄自私,虽然是家财万贯、粮囤盈满,但日子过得吝啬而仔细,甭管忙闲,不到迫不得已,佣人、雇工能不用就不用,而自己的家人便被她支使的团团转,时刻不得清闲。每天早晨,孙文锦便架起小推车,在通往纸坊乡的大道旁摆摊卖些煎饼、窝头、稀粥等饭食。前日早晨,她照常摆起摊位,吆喝着叫卖起来,两瓷罐稀粥,一摞煎饼,一竹筐窝头。因不逢大集,路上行人稀少,生意还没开张。她坐在车架上焦急地张望着,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人等,没有饥饿光顾的。
孙士星在纸坊街头因虚脱晕倒,被不明身份的闹腮胡大汉,以自家孩子为由抱起就走,很快就消失在纸坊街里。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平抱着不多时便累得他胳膊酸疼,闹腮胡就直接把孙士星扛在肩上,加快脚步到了纸坊村北的大道上。由于一路颠簸,孙士星醒来后见自己被一个陌生人扛着,又来至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一下就意识到自己被劫持,落入坏人的手里。他也是有心机,便不露声色装作还昏迷不醒,以便见机行事。当他被闹腮胡扛着路过一个小食摊时,他一眼就认出坐在车架上看摊的居然是二姑,他马上就计上心来,便扭动身子用力挣脱,并两手抓挠、捶打闹腮胡的脊背,还大声喊道:“我饿了、渴了,放下我来给我买饭吃!……”
一个半大孩子在肩膀上闹腾,闹腮胡也实在招架不住,他便无奈地放下孙士星,但两手紧紧掐住孙士星的胳膊。孙士星一下子蹲下不走了,装作有气无力地吆喝道:“饿刹啦、渴刹啦,走不动了。”闹腮胡想想也是,这孩子就因为渴饿晕倒,这会儿再不给他吃喝,一旦死了,费心尽力的弄个死孩子回去有啥用?于是,闹腮胡就拽着孙士星向小食摊走来。
孙文锦看着被那闹腮胡拽着的半大孩子很面熟,再仔细一看居然是娘家大侄子孙士星。她刚要张口惊呼:“士……”但见孙士星向她摆头挤眼,她就忙招呼道:“是二位啊,有稀粥、煎饼、窝头小咸菜,看爷俩吃些什么?”闹腮胡瓮声瓮气地说:“给我儿子来碗稀粥一窝头,吃了好赶路!”她给孙士星加量备好饭,吃饱喝足有劲逃跑,另外琢磨起如何制服闹腮胡的办法来。她思来想去也没寻着好法子,可当她看到陶罐里的稀粥和自己坐底下的麻绳,瞬间便有了主意。她用眼神跟士星交流着她的计策,孙士星心领神会地也做些准备。闹腮胡坐在马扎上,卷了根纸烟吸着,不断地催促孙士星快吃。孙文锦见士星吃饱喝足,便站起身,还不经意地把麻绳蹭到士星的脚下,接着舀了一碗稀粥端到闹腮胡的跟前说道:“大哥,你也喝碗稀粥?”闹腮胡略低头在地上掐灭烟头,他还未及开口回答,孙文锦猛地把稀粥泼到他的脸上,他顿时两眼被糊,两手在脸上乱抓。孙士星拿起麻绳套到他腿上缠了几圈,正巧有几个路过的青壮汉子过来帮忙,把闹腮胡捆绑的结结实实。有人说:“这厮是个人贩子,早该受到惩罚啦!”……
各人听了孙文锦智救孙士星的故事,无不拍手叫绝!尹秀娟说:“二姐,你当时急中生智,就地取材,用一碗稀粥制服人贩子,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胆量可是不敢!”孙文锦笑了笑,说道:“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只想把稀粥泼到他脸上,糊住他的眼睛,用绳子缠住他,士星赶紧跑了完事。”她接着感慨地说:“只可惜糟蹋了几碗稀粥,回家后我婆婆把我好一顿臭骂!我来送士星还得向她请假,扣我两天的份子钱呢。嘻嘻!”孙文绣说道:“二姐,我感觉我婆婆就很抠门了,没想到你婆婆更抠,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才能保住家业,过成大财主,哪像咱这家里,慷慨大方的给土匪捐粮,开仓放粮救济穷人,用成麻袋的粮食打发要饭的,你看看,这才几年的功夫垮了不是!当然,这也是鬼子汉奸给闹得!”各人一时陷入了沉默。尹秀娟打破沉默说:“四妹妹,都三四年了,你这肚子怎么还没动静?膏药五爷爷那里,有个老中医高先生,要不明日找他给瞧瞧!”孙文绣苦笑了笑,说:“反正看了不少医堂药铺,吃了不少的药,就是种不上。二嫂,明日再说吧!”看天色已晚,孙文锦说:“秀娟、四妹,咱们该走了,你看大嫂都哈欠连天了,嘻嘻!”
尹秀娟她婆婆孙刘氏,那年孙兴贵死于非命,她把罪源归于自身,从此便开始念佛吃斋饭,每日里素食裹腹,营养跟不上,亏欠了身子;而这两三年,日子一年比一年艰难,半粮半糠加野菜的饭食,有时还吃不饱,她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再加上牵挂思念渺无音讯的在外游子孙文源,忧虑恶疾缠身的病女孙文娴,整日里愁容罩面、精神抑郁,身心倶伤。这样再好的身体也搁不住日积月累的糟蹋。几年的功夫,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曾经光鲜红润的面容变得面黄肌瘦,原来匀称健美的体格变得背驼腰弯、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年冬天,少雪干冷,寒风肆掠,没有炉火的屋里跟露天没什么两样,里外都如冰窖一般。各家各屋里的取暖成了愁事,没有干柴和煤炭就生不起炉子来,一些麦秸、麦穰和棒槌子秸,用于生火做饭还要节约着用,不然,一旦用完了,无柴烧水做饭就是大问题。尹秀娟在屋里、院里转着看了一圈,心想:还真是家徒四壁,但凡值些钱的东西不是卖就是换,已经所剩无几。日子还要继续,孩子们要成长,病人要看病抓药,目前的状况,维持最基本的日常开销都难,哪里还有闲钱买柴、买碳生炉取暖?情急之下,她便采用最古老、最笨拙的办法,给老人和孩子们提供点滴温暖。她把仅有的两个瓷暖婆,一个给爷爷,一个给婆婆;而每天生火做饭烧水时,她就将巴掌大的鹅卵石在炉旁烤热了,给六妹和儿子们暖手暖被窝。
进入腊月门,天气更是寒冷异常。孙刘氏入冬以来,不是感冒头疼脑热就是闹肚子上吐下泻,小病小灾的不断;随着天气转寒,她的病也日渐頻犯加重。尹秀娟为给婆婆治病,跑药铺去五肼,白天抓药夜里煎,算是跑断了腿操碎了心。然,跑腿操心受累,她都不怕,而怕的是没钱支付药费,总是记账赊账令她犯难。这几年,六妹孙文娴治病抓药,已在膏药老五的中医堂里记账一大串;而给婆婆抓的药在中医堂和五肼熟悉的药铺也是账目成串。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她的确为钱犯愁又犯难!钱乃身外物,没钱何养身?有钱的不在乎,在乎的是没钱!
入夜,尹秀娟照料着婆婆和六妹睡下后,她再到爷爷屋里,见刚才给爷爷送来的棒槌子糊煮仍然未动,便含泪劝说道:“爷爷,您每日就吃几穗麦粒不行啊!都好几个月了,您要再垮了,可怎么办呀!?”老太爷呵呵笑道:“秀娟呐,爷爷已年逾七十,是腐朽之人,再好的饭菜也是糟蹋了,还是能省点就省点,省下给孩子们吃,孩子们才是咱古槐人家的希望!”说着,就端起饭碗递给尹秀娟,她强忍住泪水、无奈地接过来,刚要转身出门,老太爷喊道:“秀娟,你等等。”她停下脚步转回身,但见爷爷到东厢里拿出一顶陈旧的蓝色棉帽,两边带着耳扇。他边走过来边说:“爷爷记得有这么顶帽子,翻箱倒柜地找了大半天,总算找出来了,你拿回去给士信戴上,士信的腮帮子都冻得裂口子出血了!”尹秀娟点点头,也接在手上刚要转身出屋,老太爷又喊道:“秀娟,你等等!”她再转回身,又见爷爷从棉袍口袋里掏出玉镯子,给她递过来说:“秀娟啊,这是爷爷替你保管的那个镯子,以爷爷看,你现在能用着了,快拿去吧!”接过手镯,她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抽泣着深情地叫了声“爷爷”,便转身出屋而去。
回到自个的屋里,尹秀娟见仨孩子都和衣卷曲在自己的被窝,就问道:“士勋、士仁,你俩怎么跑到娘和士信的床上来了?”士信抢着回答说:“大哥和二哥说,先给娘和我暖暖被窝。”“傻孩子!”她放下饭碗,去士勋的床上伸手摸了摸被窝里的石头,还有些温热,就接着说道:“士勋,趁着石头还热乎,快和士仁回被窝睡觉,明日再去小埠山上拣些柴火。”士勋说:“娘,不能去小埠山了,山上有鬼子抓人抢柴火。还是去北沟里拣吧。”“啊噢!我说呢,冠子那伙人又张牙舞爪的猖狂起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拿过棉帽给士信戴上,虽说稍大些,但一定是挺暖和的。
尹秀娟安顿着仨儿子都睡下,她挑了挑灯芯,拿来手镯,在油灯下轻轻的抚摸、观看着,这是娘在临终前亲手戴在她手上的,娘的最后嘱托还清晰在耳:“娟,这镯子是你姥姥给娘的,这会儿娘再给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出手!”她一下把脸埋在握镯子的两只手上,悲戚地哭起来,尽管那“嘤嘤”的哭声很低、很小,但包含在那哭声里的愧疚、无奈和愤恨是那样的强烈!她愧疚于娘的临终嘱托!她无奈于家庭的贫困和日子的艰难!她更愤恨于这个黑暗社会和日本强盗的恶行!……她止住哭声,抬起头来抹了把眼泪,把那只温润剔透的玉镯,轻轻地放在红唇上眷恋的吻了一下,心里默默地说道:娘,对不起!为了古槐人家的希望,女儿只能违背您的愿望,忍痛割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