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船厂是玉矶岛上最大的造船基地,其船坞规模相当于400个足球场,东面临河,北面和西面临海,南面则是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因此船厂出入主要靠着一座三孔桥。如今南临军为了扣押平民做人质,竟然不惜彻底炸毁三孔桥,破坏平民撤离的人道主义通道。色木军强力反攻,山穷水尽的南临军见目的达成,龟缩到船厂的建筑主体。由于主体结构复杂,色木军并不打算孤军深入,守株待兔才是更好的制敌之法,当务之急是组织平民安全撤离。因为围困数日,平民的食物和水源捉襟见肘,再不撤离,恐怕伤亡惨重。甘师长从围困前线退下来,组织兵力,开来小船数艘依次排到对岸,再铺上木板固定住,一架浮桥即横陈河面。很快在色木军的指挥下,平民搀老携幼,抱狗揽猫颤颤巍巍走到桥对岸,降兵经过排查,排在桥头一边等待过河。
天色渐暗,小船的桅杆上挂起一盏盏马灯,萨怡臣站在岸边望过去,光影随春潮涌动,暗藏凶险;浮桥上人头攒动,脚步匆急,争分夺秒抢夺生机。
桥头两侧士兵认出他们,立正行礼。他和陆林艰难地逆着人群行走,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对岸。
甘师长眼尖,在河堤上督查工作的时候远远便望见了他们,见他们上了岸却久久没有上来,心下疑惑,抬脚往下走去。
桥头隐约有人争执,男女声混杂,遥遥听不清。忽然前头有人惊呼,“死人了死人了”,后方等候渡河的队伍人人引颈前探,惶恐不安。甘师长挤出骚动的人群,已有士兵行礼喊报:“甘师长。”
围观的人有准备过桥的平民,过来维护秩序的士兵以及排队等待的降兵,他们一听甘师长来了,纷纷看过去。挡道的人群自动排开,甘师长走近一看,萨怡臣单膝跪地托扶一名昏迷男子,陆林和一名士兵手擒一名红衣女子,他忙问:“小臣,发生什么事了?”
萨怡臣抱起那名男子,对甘师长说:“甘师长,救人要紧,先去医务处。”甘师长见情况紧急,立刻点头应允。萨怡臣抱起那人发足向前几步,扭头冲陆林喊道,“人给我抓起来,看住了。”陆林答应了一声“好的”,和士兵一人架住红衣女子一条胳臂,往河堤上走去。红衣女子旋即挣扎喊冤,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环视四周寻求帮助,但围观平民对此无动于衷,皆视若无睹,只有几个老妇人感叹:“到底还是一个小姑娘,能干出什么坏事?”有人对号入座,回道:“这世道,谁又说得准。”
热闹一过,滞留的平民才想起自己紧要之事是过河,忙快步赶上前面的队伍,暗暗后悔浪费了宝贵的几分钟,而降兵回到划定的范围内继续排队等候。
甘师长向守桥士兵一打听,这才完全了解事情经过。原来昏迷男子是排在一旁等待过河的降兵,他在萨怡臣下桥时认出了他,并跑出来与之相认。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男子突然伸手拉住准备上桥的平民红衣女子,并嚷着认识她。不过还没等他报出她的身份,他便昏迷倒地不省人事了。陆林和萨怡臣皆认为红衣女子对男子动了手脚,这才把她抓了起来。
瞧萨怡臣紧张的样子,这人对他颇为重要。甘师长这样想着,来到了医务处。临时随军医务处只是河堤平地上支起的两个大帐篷,他掀开门帘走到病床边,见萨怡臣立在床头脸色阴沉,再往床上看去,男子口吐鲜血,毫无生气。他问:“军医来看过了吗?”
萨怡臣立正行礼,整理了一下悲伤的情绪,说:“来过了,但无力回天。”
甘师长问:“这人是屈膝投降的南临军,怎么会与你有关系?”
萨怡臣说:“报告师长,我前段时间和谷小姐不幸遇险,要不是张伯出手相救,我们两个估计回不来。后来他被南临军当壮丁抓走了,我一直在找他,没想到刚找着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他,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给暗算了。”
甘师长说:“既然你觉得小丫头有问题,那就好好审审。”
萨怡臣领命走了出去,来到陆林捆绑红衣女子的木桩前。军医正在对她进行全身检查,过了一会,军医跑过来,略微抱歉地跟他说:“没有发现下毒暗器。”
萨怡臣一向敬重医生,即便他没发现张伯所中何毒,搜查不出下毒暗器,他一腔怒火憋在胸口,并未对他发作,只是摆摆手让他离开。
他怒气未消,走到红衣女子面前,沉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害张伯?”
红衣女子连连叫屈,害怕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女子罢了。刚才那位大伯他以为我是他的女儿,揪着我不放,我还给他吓一跳呢。”
陆林在一旁冷冷地说:“刚才他抓你手的时候可没喊你女儿,好像是喊实验。”
红衣女子狡辩道:“是啊,我是十堰的。”
萨怡臣说:“你是哪里的不重要,张伯可没有女儿,你撒谎!”
红衣女子没想到他们两人如此难缠,耍赖道:“我没撒谎,也没做过。你们找不到凶手就抓一个小姑娘顶罪,色木军可是真能耐。”说完眉头一皱,嘴巴一张,竟嚎啕大哭起来,周围士兵纷纷侧目。
这样倒打一耙的雕虫小技他在妹妹那里已经领教过很多,他不为所动,吓唬道:“你再不说,我把你丢河里喂鱼。”
红衣女子见这招不管用,旋即收起多余的眼泪。她素闻色木军爱民如子,断不会真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动粗,当即有了决断,大义凛然道:“我不会被你们屈打成招的,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萨怡臣仍旧不为所动,他示意身旁的士兵动手。士兵们拔起十字木桩,架着她就往河边走去。乍暖还寒时候,被扔进河里受冻事小,万一他们发现她身上的秘密她就前功尽弃了。她急中生智,大喊:“帅哥,帅哥,我说,我说。”
萨怡臣让士兵停下来,将她扶正,说:“快说吧。”
红衣女子理了一理思路,似是在布局谋篇某本严谨小说,“是这样的,这位老伯他本来就中毒在身,他看见我,以为我有解药,就急忙抓住我,谁知一激动毒发身亡了。”
萨怡臣问:“他中的什么毒,为什么会认为你身上有解药?”
红衣女子说:“因为我和里面做实验的人认识,被他看到了,而他身上的毒就是里面那些人下的。”
萨怡臣再问:“什么毒?”
红衣女子说:“我一个小女孩怎么会知道这些。”
萨怡臣看着她,认真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不过是刚成年的年纪,不谙世事的模样。他问:“里面是哪里?”
红衣女子说:“就是那栋大大的建筑里面啊。”
萨怡臣知道她说的是船厂的主体建筑,问:“你进去过吗?”
红衣女子摆摆手,反问道:“我这样的人能进去吗?”
萨怡臣问:“你如何认识里面做实验的人?”
红衣女子说:“长官,我从小无父无母,有几个朋友不足为奇吧?”
萨怡臣心下掠过一丝不忍,但仍继续问道:“你这个朋友做的是什么实验?”
红衣女子说:“他们都严格遵守保密纪律的,绝不外泄。”
萨怡臣左思右想,反复琢磨她的回答,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敢情问了半天,查无可查,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也过于滴水不漏了。看来她并不蠢笨,反而十分狡猾。他命人给她松绑,看她一脸愉悦,不觉抿笑,对陆林说:“陆林,我们色木军一向爱民如子是吧?”
陆林默契地配合道:“是啊,我们色木军的能耐可不止这一点。”
萨怡臣说:“既然这个小姑娘孤苦无依,我们是不是得好好保护人
家?”
红衣女子脱开身上的绳子,抱拳作揖道:“不用不用,我这个人很会照顾自己的,咱们就此别过。”
陆林挥手示意,士兵快速钳住了她的双臂,他说:“带下去,这个小姑娘似乎对我们色木军有误解,我们可得让她好好感受感受我们色木军的扶倾济弱。”
两人作为案发的目击者,既然咬定这名女子有问题,就绝不会轻易放走她。看着红衣女子骂骂咧咧地越走越远,他们相视一笑,击掌称快。
却说谷堡医院内沸反盈天,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医生护士身披白衣,手捧绷带药品,在血迹斑斑的伤员中游走,在忙碌的救死扶伤中穿梭。忽有一名士兵匆匆下楼,穿越人群,挤到医生何岳的面前,说:“何医生,我们师长醒了,你快去看一下。”何岳对身边护士吩咐了几句,便跟着士兵上至二楼贵宾病房。推门走近床头一看,病人已经完全清醒,目光清亮有神,只是身体仍十分虚弱。他对病人进行了全面检查,转身对身旁的陪护人说:“廖师长已无大碍,我再开一些药给他调理身体。”
廖师长脑袋沉沉,被周围的白色晃得有些发晕。他闭目回想,当时他正送谷小姐回家,路上有副官来报南临军已兵临城下,他还未及下令,突然有人从楼上朝他开枪,副官眼疾手快,替他挡了一枪,士兵们旋即开枪射击,混乱之中,他躲避不及,腹部边缘中了一枪,昏迷至今。
他挣扎起身,无奈一用力,上腹剧痛,瘫倒下来。何医生一看,心下一急,伸手按住他的肩,以防他再次起身,扯动伤口,说:“廖师长,你刚取完子弹,最好静养,不宜乱动。”
廖师长转头望向窗外,漆黑一片,他问床边陪护的副官,“我昏迷多久了?”副官不敢隐瞒,“师长,您已经昏迷两个小时了。”时间不算长,但如果敌军有备而来,也够他们打开局势了。廖师长紧张道:“现在战况如何?”副官如实禀报,“敌军尚未攻进来,朱副师长,徐统制和谷小姐在指挥战斗,师长可以放心。”廖师长心下一惊,说:“怎么能让谷小姐上战场?”副官说:“魏统制不幸中弹牺牲,他的部队由谷小姐接替了下来。”廖师长微怒,说:“胡闹!谷小姐虽出身军人家庭,上过军校,可毕竟只是一个女娃子,这是谁的主张?”副官说:“这是谷小姐自己坚持的。”廖师长说:“怎么没人阻止她?”副官说:“情况紧急,况且谷司令不在,徐统制拿谷小姐没办法。”廖师长心里一紧,挣扎起身说:“马上备车,我要上前线督战。”副官拖不住他,在后面大喊:“师长,师长。”廖师长喃喃自语:“谷小姐再有什么不测,我们怎么对得起谷司令的信任。”话音刚落,他踉跄几步,跌坐在地,鲜血漫浸肋下的病服,虚弱吞没了他的意识,他晕了过去。
敌军的夜袭已经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炮火点亮了整座城市漆黑的夜空,点燃了无数百姓恐慌的情绪。谷雨负责组织兵力在街上掩护百姓躲避炮火,调配后勤物资弹药,搬运伤员送医也整整两个小时了。这倒不是她最想干的,只是她有自知之明,作为一个新兵蛋子,能在前线拥兵几千随意调遣,她已是心满意足。何况徐统制说爸爸居然不反对,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当初上军校可没少跟爸爸闹,爸爸虽然不反对她舞刀弄枪但是十分担心她的安危。如今天赐良机,她一定要好好表现。
可是她从魏统制那里接替过来的这帮士兵似乎对此安排颇为不满,一有间歇便三五成***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语气十分愤懑。她有好几次试着靠近,想听听他们在埋怨什么,可每次还未走近,他们便闭口不谈,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
如此反复几次,她心里越发好奇,难道是色木军的问题。
她寻机对魏统制手下的柴副官说:“士兵们对色木军的作战安排好像颇有微词。”柴副官一听她是为的这个事,含笑说:“小姐多虑了,没有的事,我们与色木军结盟,彼此是百分百尊重,我们自愿听从他们的安排。”谷雨说:“那士兵们在窃窃私语什么?”柴副官说:“没什么,闲聊罢了。小姐要是没什么吩咐,我下去忙了。”谷雨见他口风颇紧,许是遵了徐统制的命令。
她示意他退下,忽一士兵来报,“谷统制。”她一听这个称呼,一扫疑云,满脸振奋,似有用不完的精力,说:“什么事?”士兵回:“朱副师长与敌军主力在南门激战,伤员陡增,请求派兵运送伤员到医院进行救治。”柴副官是谷雨手边唯一得力部下,她忙把他叫回来,让他组织人马即刻赶赴南门。
鏖战一夜,双方死伤枕籍。色木军奋勇杀敌,迫使敌军退居二三十里,经受战火洗礼的谷堡之晨,弥足珍贵。
谷雨亦忙碌了一个晚上,她负责搬运处置的伤员把堡内几间医院塞得满满当当。他们大多是色木军,有的被炸断手,炸断腿,炸破头,还有的被子弹射穿四肢,脏腑,脑袋,只要还有呼吸,她都救,至于那些被炸得血肉模糊,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只能暂时躺在废墟里了。他们或许很快会被人忘记,但是谷雨相信她永远不会忘记他们。他们是真正的军人,英勇,无畏,坚韧,不怕牺牲。冥冥之中她自觉色木军已成为她精神上最强大的盟友,他们团结一致,不遗余力地保卫自己的家园。
阳光穿过窗棂,金色洒满房间。放出去的兵还没有回来,谷雨独自立在窗子边等待。触目惊心的满目疮痍,体力透支的疲惫不堪,她迎着和煦的晨辉,心下一松,顿感心力交瘁,随意一靠,竟蜷在墙角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谷雨睡眼惺忪,依稀听到屋子里有几个人坐在一起小声讨论,一人不满地说:“我们躲在背后做后勤,让色木军前线奋战,这算什么事?”另一人慷慨激昂道:“是啊,太丢谷司令的脸了,我们还是不是谷司令的兵了。”谷雨听到爸爸的名字,彻底醒了过来,原来他们是在为这个生气,她就知道,爸爸手下的兵个个都是好样的。
她正想站起来夸奖一番,另一人补充道:“若谷司令泉下有知,这脸可不是丢大了。”另一人激动道:“谷司令被刺身亡之后我们发誓要为他报仇,如今仇人主动寻过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躲起来,在座的各位谁愿与我一同出城杀敌?”话音未落,半空中数双手如雨后春笋,纷纷冒了起来。
后面的话如一把把小刀,刀刀剜心挖肺。谷雨心痛至极,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些擎在半空中的手,它们是报仇的决心,亦是不争的事实。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从地上站起来,心中一股热气直冲上来,眼泪夺眶而出,她歇斯底里地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