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怡臣心头一热,伸手轻拍其背,不由思绪万千。对他而言,这么些年能有陆林陪伴左右亦是他的幸运。记得初去筑奕,人生地不熟,身边的同学们皆是王孙公子,仗势欺人的主。虽然他爸爸是色木国的国主,按理是没人敢动他的,但显然有一双手挡住了爸爸的眼睛,使得他一次次地受到同学的霸凌,而他善意的容忍只是他们变本加厉的筹码。最后他忍无可忍,终于起来反抗,但那帮人人多势众,把他踩在脚下,骂他是萨司令从乡下捡来的狼崽,野蛮无知,在他们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上不来台面的私生子而已。
这时陆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踹飞了那个踩着他的人。他旋即起身,和陆林背靠背组成了反击二人组。陆林比他小几个月,那时高出他一个头,往他们班同学里一站,亦是他们不敢轻易出手的顾忌。有人在一旁小声介绍,他是学校里出了名敢惹事不怕事的主,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狠劲。他们同学思量再三,终是悻悻散去。有了陆林这个靠山,学校里的同学都不敢轻易找他麻烦。现在他比陆林高出了一个头,他也愿意当陆林的靠山。
相熟之后一聊才知道他当初为他出手的原因是因为在路上听到有人在说“私生子”这三个字,至少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在他面前说起这三个字,否则他会拼命。
原来他是色木巨贾的私生子,他爸爸由于多年没有儿子所以派人把他从孤儿院里找了回来。刚认祖归宗的那一年,爸爸自称对他亏欠良多,对他千宠百爱。可好景不长,随着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降临,他仿佛一夜间完全被抛弃了一样。他那时也才十一二岁,完全不能理解和接受,唯有天天出去惹是生非才能引起爸爸的一丝丝注意。好在他爸爸有钱,不然他因那些破事都能死过八百回。不过爸爸毕竟是生意人,一算这个账明显算不过来,就把他扔进了军队,除了付点生活费,再无其他。他的后妈甚至希望他在军队里随时被人打死或者随军战死,以免掉她的一大麻烦。
他就这样带着这个名号进了军校,初期所受的待遇完全和萨怡臣一样,三天两头被“照顾”。好在他早在社会的摸爬滚打之中学会了求生之道,凭着自己的狠劲在学校里硬是拼出了自己的话语权。
现在的陆林完全看不出来是当年那个嫉恶如仇的小霸王,而他亦不再是一味与人为善的软柿子,他们在相依为命的青葱岁月里互相学习,互相欣赏,互相鼓励,结下了最宝贵的情谊,他愿意一直保护陆林就像陆林愿意一直保护他一样,他对此深信不疑。
想到这些,萨怡臣更是心潮澎湃,他慢慢扶起他说:“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陆林终是怕丢了面子,努力憋回了眼角悬着的泪水,转移话题道:“你的头没事吧?”
萨怡臣说:“没事,就是给爆炸的碎屑撞破了头,流了点血,现在一觉过后,我觉得都完全恢复了。”他边说边起身下床,跳了两下,说:“你看。”
陆林说:“那待会我带你去看看谷沐的那件衣服,我一早就让下人趁她还在昏睡的时候给换了下来,在我屋里放着呢。”
萨怡臣说:“好,我倒一时没想起她,想不到她还活着。”
陆林说:“多亏了我,当时我被弹片弄伤眼睛,她跑过来看我,我见另一发炸弹就要落下来,连拖带拽着她,和她一起跌进了弹坑里。”
萨怡臣说:“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瞧瞧。”
陆林起身跟上去,两人还未走到门口,却见有人破门而入。谷沐气鼓鼓地朝他们走过来,指着陆林大声喝道:“快把我的衣服还给我,不然跟你们没完。”她说到“们”字的时候语调降了下来,特意看了一眼萨怡臣,见他头缠绷带,温声问道:“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萨怡臣下意识地摇摇头,陆林抵赖道:“谁会拿你那件破衣服。”
谷雨撒泼打诨道:“不管,你们今天要不还我那件衣服,我就不让你们走出这个房门。”说着张开手臂,试图拦住他们。
萨怡臣说:“谷沐,请你搞清楚你的身份,你还是我们的嫌犯,我没让人限制你的自由,对你严刑拷打算是待你不薄。你再要胡搅蛮缠,我可要叫人押你送监。”
谷沐不屈不挠,“你们没有证据。”
萨怡臣说:“我们这就去找证据,你让开,在这里等着。”
谷沐一看他们两个发足向前,心想他们两个肯定是去研究那件衣服了,顿时心急如焚,视线急急追随他们到门口,忽觉门外走廊有人走动,急中生智,脱掉身上披着的袍子哭闹起来:“非礼啊,非礼啊。”
他们两人见惯了她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并未停步调头,快要走到门口,顶头却碰见进屋的谷雨。萨怡臣大惊失色一时忘言,只是身体不由挡住她向里探寻的那双眼睛,陆林客气地问好,“谷小姐,早。”
谷雨在走廊外听到这边有女子的哭闹声,心切过来查看,视线却被萨怡臣挡了个严实,她只好抬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萨怡臣打发陆林过去给谷沐披上袍子,自己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们怀疑这个人毒杀了张伯,我和陆林正要去查找证据,她为了拦下我们,竟然诬陷我们非礼。”
谷沐看他竭力撇清的紧张神色,又知眼前这位漂亮女子便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女人的第六感让她敏锐地嗅到了情敌的强大。她推开陆林,一下跑到萨怡臣面前抓起他的手,可怜兮兮地对谷雨说:“姐姐,我这么小,根本就不懂这些,是萨怡臣他看上了我。”
萨怡臣如中晴天霹雳,赶紧放开她宛如烫手山芋的手,震惊又无奈地低眉看着谷雨。谷雨轻快地瞥了他一眼,故意饶有兴致地听下去,“他为了把我留在军队里,硬给编了这个理由。这一路过来,我可没少受他的折腾。这不他受伤了一时看不到我,竟让陆林过去扒我的衣服过来给他暂解相思之苦。姐姐,你说他再怎么喜欢我也不能这样,快让他把衣服还给我。”
萨怡臣和陆林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如此明目张胆的诬陷实在令他们叹服和哑言。
谷雨让下人给谷沐披上了袍子,她暗暗掂量了一下她话语里的水分,再一瞧萨怡臣,一脸惊异和否认。她笑问:“我看你也喜欢他,何必跟他计较一件衣服?”
谷沐认真想了一下,说:“就算喜欢他,他也不能叫人扒我的衣服对吧,这是流氓行为。”
萨怡臣和陆林已摆出一副不屑不与她争辩的样子,反正他们到时候拿到证据,任凭她巧舌如簧,也定叫她哑口无言。
谷雨心想,如果张伯真为她所杀,那这样一个小姑娘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一套一套的,怪不得他们一时会拿她没办法。她还以为她和他们是一起的,所以才安排这个女子住进府里。
她大概猜出了七八分,吩咐下人道:“带这位小姐下去换一套新衣服,给我招待好了,我待会回来再去见她。”
两名下人应声带谷沐下去,谷沐极力试图挣脱他们的束缚,打闹道:“美丽的小姐姐,我只要我的那件衣服,快叫他们还给我。”
谷雨朝下人摆摆手,只说:“把这位小姐请下去吧。”
陆林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把事情原委和谷雨说了一遍,萨怡臣只在一边时不时插上几句,澄清自己和那名女子的关系。那个吻时不时浮上心头,令他不敢懈怠。
谷雨听完后说:“我也想看看,带上我吧。”说完转身对身旁的史儿说:“让司机稍稍等一下,我待会再出门。”
萨怡臣紧张道:“你待会要出门?”
史儿嘴快道:“小姐要去看老爷。”
谷雨示意她不要多嘴,快去办事。萨怡臣只巴巴地看着她,若有所思,倒也没再说什么。他跟着谷雨,谷雨跟上陆林,三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那件衣服的面前。
陆林是情报处的,在查证方面颇有经验。他拿起红衣仔细摸了又摸,又拿放大镜细细地检查了一番,上面没有暗袋,没有印刷文字,也没有密码暗语。最后他把它泡进水里,这才有了突破,红衣上确实暗藏玄机,怪不得谷沐对水那么忌讳,原来是怕露了马脚。
三个人凑近一看,红衣上密密麻麻都是文字,可看了半天竟看了个寂寞,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文字。
谷雨说:“我在瑞肯倒有一个专门学破译的同学,我们弄一个副本寄过去给他看看。”
萨怡臣说:“行,我也弄一个回筑奕,让那里的情报处分析分析。”
陆林说:“没问题,这个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萨怡臣说:“可是你的伤。”
陆林说:“我一只眼睛暂时看不见而已,正常工作没问题的。”
萨怡臣说:“你还是趁早回筑奕吧,我让爸爸给你找眼科医生。”
谷雨看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忽觉自己在此有些多余,对他们指了指腕上的手表,便匆匆奔向车库那边。司机看到她走过来,忙下车为她开门。一坐上去,史儿提前准备好的花圈果品便映入眼帘。她鼻子一酸,只怕眼泪又会情不自禁地掉下来,忙转头望向车窗外不时变化的风景。
街道上人山人海,沸沸扬扬,百姓和士兵个个欢欣鼓舞,积极投入到城市重建的工作之中,仿佛昨日的胜利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力量。她曾经在外婆家看到过一种白蚁,它们成群结队在地面上修筑通行的洞道,只要有人弄塌了洞道,不消一会儿工夫,坍塌的洞道又会在白蚁们辛勤的劳动下恢复如初。战争年代,命如草芥,人如蝼蚁,但也应是绝境求生,百折不挠的蝼蚁。
由于许多道路沿途设卡抢工修复,仍未畅通,他们不得不走走停停,一直快到正午,他们才驱车出了城,来到了目的地。
司机停车拿上车内备好的东西,史儿下车撑起一把黑色阳伞,擎在车门前,等候谷雨出来。初夏时节,草木繁盛,陵园周围的树木参天而立,投下朵朵阴凉。她置身其下行走,未感炎炎烈日带来的心情焦躁,还略微舒缓了心中的浓浓哀思。他们三人正要拾级而上,突然后方传来一阵鸣笛声,他们侧身一看,一辆汽车缓缓停在他们的汽车后面。
萨怡臣身穿白色衬衫,黑色西服,打着黑色领带,从车里下来,手上捧着一束鲜妍的白玫瑰,头上缠绕的绷带已消失不见,戴上了一顶黑色宽檐帽,前胸的口袋沿上别着一朵精致的小白花,这与早上的日常松遢完全不同,整个人显得高大肃穆有型。他的皮鞋“噔噔噔”地踏在水门汀上,眼睛明亮有神地望着她,说:“等一下,我和你们一起。”
谷雨没有拒绝,转身走上台阶,眼角不由往后瞟了一下,确认他跟上来,才问:“你怎么过来了?”萨怡臣抢快几步,与她并肩,不料被史儿撑起的伞尖不小心戳了戳眼尾。史儿抱歉地朝他笑了笑,他礼貌地摇摇头,伸手接过史儿手中的伞,打在谷雨的上头。谷雨示意史儿去帮忙前面的司机,他才说:“我爸让我替他过来拜谒谷司令,不想能在这里偶遇到你。”
他明明知道她要过来还这样说,谷雨心下想笑,但脸上并未见笑意,转念一想,停步佯怒道:“这就是你们当时说的我爸的重要的日子?”
萨怡臣也跟着她停了下来,侧身迎上她责问的目光,抱歉地解释道:“当时情势所迫,怕你知道了一时接受不了,才对你撒了这个善意的谎言。”
如果当时他们直接告诉她爸爸第二天出殡,她不知道会不会疯掉,或许她会把他们当成帮凶给大卸八块然后再回城验证这个消息,或许她会钻进牛角尖,不断反问自己怎么找了个仇人男友,或许她认为他们是骗子,根本不会跟他们回城。确实她回到谷堡之后才知道真相会让她更容易接受一些,毕竟爸爸的人是不会骗她的。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作出了不够理性的出城追击决策,如果不是运气好,结局也未可知。
萨怡臣见她不说话,只是低头抬脚向前,欲要跟上去,她却停下来转身问:“你爸爸是?”她倒没听闻爸爸还有远方挂念他的朋友。
萨怡臣走上前说:“我爸爸是色木国的国主,他感怀你爸爸为色木族人所做的一切,十分尊重和感谢他。”
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原来他是色木国国主的儿子,看来当初的交换倒是她沾了他的光。她静静盯着他看了许久,在这个军阀称王的年代,胜者为王,他们色木国确实国力军力于玉矶岛上的南临和谷堡而言,都是不可战胜的存在。爸爸放下南临王这个世交转投他们,是为了什么愿意贪上这背信弃义的骂名?而这又和色木族有什么关系?她只知道爸爸虽然是南临人但一直平等对待两族人民,并未有所偏颇。
萨怡臣也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花去半晌也猜不透她的想法,难道这个身份会让她感觉有压力还是会让她想起同是一国之子的季川禾。
她终于开口问:“我爸爸究竟为你们色木族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