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临汾,一清早,几个日军突然又来到了军统特工们滞留下榻的旅馆,点名要见“天津来的报社记者”。
方墨书出面到旅馆大堂见了他们,在王穗花的翻译下,得知其中带头的一个日军少佐,是濑名师团骑兵联队的中队长川崎三郎;川崎少佐想要邀请报社记者,为他们拍几张纪念照,最好还能在《天津华民报》上发表。
一边翻译,军统女少校的心头一边就开始狂跳——站在面前的这个日本军官,竟然是濑名师团骑兵联队的!濑名师团的人,什么时候进入了临汾城!?
激动之下,王穗花险些张嘴直接询问,幸亏在最后一瞬压下了这个冲动的念头——她一个报馆的女翻译,却对日军当前部队的番号调动如此门清,只怕立刻就要穿帮。
很快,王穗花首先弄明白了这伙骑兵是如何知道旅馆里有天津来的报社记者的——骑兵中队长川崎少佐,刚才带着几个部下从旅馆旁的大街上信马由缰地走过,一眼看到了停在旅馆大门一侧的、插着五色旗和太阳旗的雪佛兰轿车。川崎少佐一时好奇这豪华轿车的主人身份,于是打发了一名骑兵进到旅馆去问;旅馆前台则老老实实地告诉日本人:有从天津来的大报馆记者采访同蒲路皇军进军动态,正下榻于此。
接到部下的汇报,川崎少佐心头一动,紧接着不由得大喜过望。
这个川崎中队长是个很爱出风头的军人,平日里极为注重军容仪表,军装总是笔挺,马靴总是锃亮,加上骑术不错,刀法也可以,因此时常愿意在部下和百姓面前亮相,耀武扬威。濑名师团去年协助板垣师团攻克太原城之时,川崎中队长的长官、骑兵联队长桂宫伏义大佐曾经在太原大东门的城门口与几个骑兵合影,摄影者乃是日本本土《朝日新闻》派来的战地记者,后来那张照片上了《朝日新闻》报道攻克太原新闻的头版,报纸从国内捎来后,无缘参与合影的川崎少佐当真羡慕得发狂。
因此现在一听天津来的报社记者住在这里,待机采访,川崎少佐顿时来了精神头,他当即带着几个部下,径直进到了旅馆,要前台请大记者前来一晤。
旅馆房间里的王穗花,正为军统规定的追查大限日益临近、而自己这个三人组却陷在临汾城内无所事事而烦恼焦虑,这时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出来与这个颐指气使的日军骑兵中队长虚与委蛇,气得她心头一股无名火乱窜,恨不能像那晚干掉强-暴民女的电讯参谋一样,给对方来上一刀。
方墨书眼见来者军衔不低,且口头上虽客气地说是邀请、语气中则颇有不得回绝之意。此时他们公开的身份:自己是记者,军统女上司只是自己的翻译兼助手,因此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向王穗花请示当否,只好硬着头皮一口答应下来。
川崎少佐相当高兴,提出立即出发,拍照地点他都想好了,就在临汾东城门外的火车站附近。王穗花听到这里才心头一动,冒险问出一句:可否直接到火车站内去拍摄?但对方则一口回绝,称火车站内现在军务繁忙,他和部下无事不能擅入。极度失望的军统女少校无可奈何,只得与方墨书收拾东西,强作欢颜地跟了出来。
得知了详情的李彦,当然看出女上峰的暗中不快,但他也明白此时此刻必须与这些日军合作,否则极有可能引起对方怀疑。不肯吃亏的军统男中尉,立即撺掇王穗花趁机向那个鬼子少佐要些汽油和罐头食品,正气不打一处来的王穗花没有搭理他。李彦索性直接拉着日本军官到自己的汽车前,打开油箱比划起手势来。川崎少佐何等精明,当即明白,拍拍自己的胸脯表示没问题。
川崎知道王穗花是翻译,于是告诉她:火车站正好有濑名师团辎重兵联队刚刚建立的兵站,替她们搞点汽油很容易。
王穗花听罢,不禁又是一惊:濑名师团辎重兵联队!于是马上将日军少佐的话翻译给方墨书听,同时向他使了个不易觉察的眼色,方墨书会意地点点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濑名师团的部队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让军统女少校猜破脑筋也未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濑名师团在临汾的突然现身,其实缘于日军第一军司令部此前做出的兵力调整。
就在濑名师团与下元师团会师于霍县以北地带的当天,第一军司令官香月清司中将就通过电话与两个师团长进行了磋商,主题便是有关两大师团的重新部署。
鉴于濑名师团主力眼下在晋西南进展相当顺利,军司令部决定,濑名师团抽调有力一部,即日起南下接防临汾以北的同蒲路沿线要地:包括霍县、洪洞、赵城、临汾;同时,师团原来位于文城的兵站,立刻着手逐渐前移到临汾,在临汾火车站建立。
与此同时,下元师团向濑名师团移交南同蒲路沿线要地防务后,师团主力沿来路退回到屯临公路、邯长公路沿线要地布防;其苫米地旅团的司令部则继续留驻临汾,并派出旅团主力,即日起自临汾沿同蒲路继续向南攻击,接应土肥原师团的两个突击支队包抄晋南中国军卫立煌部的动作。
接到第一军司令部的最新部署命令,坐镇晋西南隰县的濑名中将立刻与坐镇文城的萩原少将进行了联络磋商,决定——第一,目前部署在文城以西、汾河对岸孝义县的西条联队,即日起正式解除师团主力总预备队的任务,只留第一步兵大队在孝义至兑九峪一线驻防;联队长西条重平率包括两个步兵大队在内的联队主力,从现驻地韩信岭出发,沿同蒲路依次接防霍县、洪洞、赵城、临汾。第二,师团辎重兵联队副联队长樱木中佐,立即率部将驻文城兵站前移至临汾火车站。第三,师团骑兵联队一部搭乘火车,运往临汾协防。
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下,被困临汾旅馆内的军统山西站情报二组,才在一个早晨突然发现,濑名师团的人马出现在了这座晋南名城的街路上。
临汾火车站,坐落在临汾县城的东城门外,系南同蒲铁路线上的大站。眼下,这里则变成了日军的一个大兵站,各种军用物资沿同蒲路接踵而至。濑名师团的辎重兵联队已经将火车站严密地管控起来。
在王穗花的授意下,方墨书再次向川崎少佐提出进到车站的月台上去拍照,有了候车室上的车站名,拍起照片来会很有气势,新闻报道的时候也具备了要素。不料,日军的骑兵中队长再次回绝了,但是,他却同意让司机李彦跟随自己的部下进入火车站,向辎重兵联队里的熟人要汽油!
无需王穗花多吩咐,李彦已经心知肚明。跟着一个日军骑兵中尉走近戒备森严的临汾火车站后,他一双眼睛咕噜噜乱看,把停在月台以及岔道口上的几列火车尽收眼底。但让他失望的是,根本没有那列外观特殊诡异的军列的身影。
从火车站里拎着两桶汽油走出来,李彦轻声向自己的女上峰做了汇报。王穗花一颗激动企盼的心,顿时冰冷。而那个川崎骑兵中队长,则已经开始不客气地催促“记者”们赶紧出发。军统特工们只好下了汽车,步行跟着川崎一行的马匹,踩着铁道线向车站以北的方向走,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边暗暗诅咒鬼子骑兵的祖宗八代。
他们在距离临汾车站差不多一里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的铁轨旁,立有一块标注着“临汾”二字的火车站牌,川崎一行在这里驻了足,对报社记者们说:就在这拍。
川崎少佐的兴致很高,骑在高头的东洋大马上,不停地依照自己的意愿摆着各种姿势,几乎是用吩咐的口吻,要端着相机的方墨书为他和骑兵同僚们拍个不停。
方墨书还算沉着,心里有事的王穗花则渐渐显露出了不耐烦的意思。一旁的李彦唯恐自己的女上峰按捺不住而坏了行藏,急忙靠在她身旁,一边热情地向着川崎等人竖起大拇指、嘴里还“吆唏”、“吆唏”地表示称赞,一边就轻声劝告军统女少校忍耐。
王穗花瞧不上李彦对日军骑兵谄媚的那副德性——虽然知道他是装出来的,但戏演的也未免太过火!
“你能不能不朝那个鬼子飞媚眼儿!”王穗花咬牙切齿地低声呵斥道:“我他妈的都快要吐出来了。”
看着女上峰的受罪状,李彦简直乐不可支,索性越发露骨地恭维起日军骑兵来;他所会的日语词汇不多,这时就连说带比划,用尽了肢体语言去溜须拍马;结果搞得连拍照的方墨书都看不下去了,也找机会悄悄地用中文讥讽军统男中尉的言行。
就在这时,一列小火车喷着浓烟,吼叫着从北边的铁轨上缓缓驶来。川崎等人就势拉马离开铁轨——也拍得差不多了!
心情不错的日军骑兵中队长,拿出日本香烟请方墨书抽,李彦主动跑过去要了一支烟点燃,吸了几口之后依旧猛竖大拇指。川崎很欣赏这个报馆司机的友好做派,拍着他的肩头,要方墨书用相机给他们二人合影。两个人就这样勾肩搭背地照了照片;立在旁边的王穗花明知这是这个惫赖的部下在故意恶心她,却仍差点将鼻子气歪。
而那列小火车,就在他们面前的铁轨上慢慢停住了——前方有濑名师团辎重兵联队的人,在打旗语命令他们停在站外等候;显然,车站那里需要调度其它军列。军统特工们注意到,这列客货混搭的列车,几节客车车厢里挤满了日本兵。
少顷,车站方向的日本兵又打旗语,示意列车上的官兵不必再等候,就地下车步行。很快,一群群穿着黄乎乎军大衣的日本兵,就下到了小火车车厢的外面,沿着铁道线一侧,列队从王穗花一行身边经过,向临汾城内走去。
方墨书煞有介事地拿起相机,给这队刚刚到达的日军拍照。行走着的日军官兵们,见这几个拍照的中国人身边有自己师团的骑兵陪伴,也就没有在意,只是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许多人尤其目光灼灼、不怀好意地瞪着王穗花。
一个少佐军衔的军官走过来了,方墨书身边的川崎中队长,突然向他迎上去大声打着招呼,对方闻声一看,也笑着站住,与川崎中队长寒暄起来。
王穗花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断断续续。他们显然很熟识,刚下火车的步兵少佐被称呼为秋明,骑兵少佐并且亲热地祝贺对方刚刚晋升为大队长。起初,军统女少校并没有在意这两个少佐之间的交谈,突然,一个字眼跳进了她的耳朵:关门山。
只听那个秋明少佐不无丧气地说,他们刚刚在一个名叫关门山的地方打了场恶仗,损失不小,交战方是八路军。
军统女少校的神经绷紧了——关门山,那不是八路军林师徐旅二营的驻地吗?前不久在丰店,秦忠孝的391团还在邀请他们会商联合作战的事情;怎么,这队日军竟然打到了那里!?
秋明少佐显然很疲惫,与偶遇的熟人川崎少佐交谈了一会就告辞了。但王穗花又听到了几个关键意思,尤其是当骑兵少佐质疑为什么要跑到偏僻的关门山脚下去打一仗,秋明少佐的回答是:萩原旅团部特意安排的,旅团参谋长亲自督阵,为的是清除中国军对附近的小榆树山的威胁。
小榆树山!
军统女少校的心头,禁不住再次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