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平静了心绪的方墨书,见李彦忽然盯着屋角的那铺小炕开始出神,搞不明白对方在琢磨什么——他当然无法猜到同为军统中尉的李彦此刻的龌龊念头——于是也开始打量这间屋子的布局。
“中央军特务连的几个弟兄们,都住在这个院子里么?”
李彦一下子被方墨书打断了浮想,定定神后才回答说:“不都在这里——火车站前棚户区有两个,城外北郊的张家大院还有一个。但是他们当中有两位已经先后殉国了。”
说到这里,李彦内心不禁又咯噔了一下——殉国的两位,小钟是自尽,彭三喜则是在昨天死在了他的手中!他不愿为此多虑,急忙岔开话头,开始讲述这两天与八路军敌工队的意外结交与合作。
方墨书听罢,不禁大为感慨八路军徐旅支队触角所伸之长,在他有限的印象里,八路军的这支偏师不过是潜入关门山一带打游击而已,却不料竟然也派了情报人员埋伏进了文城。
“延安部队一向与国民政府离心离德,这一次,老弟能确认他们的合作诚意吗?”
李彦当然清楚方墨书在对待共延安方面与军统女少校有相同的成见,但是通过这次联手行动,他的确见识了徐旅支队敌工队的身手,对其抗战之决心,也颇为赞赏。
“方大哥放心,八路军那个姓肖的敌工队长,乃是他们潜伏在文城的领军人物,日语说得应该和咱们的组长一样呱呱叫;而且有胆有识。我和特务连的弟兄,都亲眼看到了他们袭击日本人诊所时的表现,其忠勇绝对可信。”
方墨书昨晚曾经亲自混迹到了古贺诊所遭袭击后的现场附近,从日伪军特当时如临大敌的阵势上,也不难看出袭击给敌人形成的巨大震慑。但他真正担心的,则还是情报二组对八路军谍工组织暴露的身份,这意味着军统在文城的秘密潜伏行动已经被八路了如指掌——当然,与之对等的是,情报二组如今也同样掌握了所谓徐旅支队敌工队的机密。
“王组长会怎么看?我记得她对八路军可是没有什么好感的……”方墨书仍然站在军统女少校的立场上,表示了担忧。
对自己的女上峰,方墨书可谓敬若神明,在他看来,王穗花一外表柔弱美貌的女子能够身怀刺杀、谍报、外语等诸多高难技能,实在让他这个记者出身、手无缚鸡之力的七尺男人赧颜——不要说是组长本人了,就连同为情报二组组员的自己的妻子周怡,由于接受过军统正规培训,也有不少让他自愧弗如的过硬本领。
“组长不会有什么异议的!这次她与特务连的赵连长不在文城,偏偏情报二组遭遇前所未有之危机,若非有八路军的这股地下力量帮忙,后果会很严重——直到现在,咱们的电台和台长还隐蔽在八路军的秘密地盘上呢。”
提及电台,方墨书忽然想起一事。他此前还在太原逗留期间,曾经听山西站的同志有过相关争议,即是否应该将站里的电台转移安置到侯家巷以外的其它地点——太原侯家巷那个三进四合大院是山西站的老巢,对外伪装成一家贸易货栈,站务人员以及情报一组的人都住在那里(行动组的人另有居所);电台则藏在四合院内的一个地下室。而按照军统总部的内部纪律,各区、站的潜伏地点,尽量不要将配置的电台居于一处,以防一旦出事暴露、连人带电台被日伪势力一网打尽。
但是那样分置虽然加强了保险,弊端却也明显,就是每每对外收发电文之时,都需要有专门的交通员进行人工再传递,进而迟滞了电报速度,而且交通员这个环节出事的风险几率也不算小。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军统下面的各区、站、组层面,能够严格执行这一纪律的,并不为多——以山西站为例,电台就设在站内;而情报二组的这部电台,在昨天之前,同样始终与全组如影随形。
“赵站长的意思呢?”李彦对这一问题很为关切:“他是否明确指示情报二组怎么做?”
方墨书缓缓摇头:山西站站内自身都在犹疑,站长委实不愿意电台离己太远,也的确安排不出额外的人手充当交通员这个关键角色。自徐州会战开始后,西北区交待给山西站的任务又加重了许多,而刚刚传出的旧政客苏体仁准备倒向日军、出任山西伪首脑并出面诱降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的动向,更让赵青文为之忙得焦头烂额。
李彦闻听后大大松了一口气——军统总部的这一关乎电台的纪律,合理不合情,真要必须执行的话,对下面这些严重缺乏人手的地方站组,自会苦不堪言。自从昨天电台台长老刘带着设备临时转移到了东关大街十六号,李中尉真的便有了一种顿失倚靠的心慌,仿佛一下子成为了断线风筝,感觉与太原的山西站、大榆树山的中央军391团都变得不再可及了!
“不过,方大哥,说到电台,倒让我越发对八路军的敌工队另看一眼了——他们在文城的情报点,竟然没有电台,所有与关门山根据地的情报往来,靠的全是交通员的两条腿跑路。”
方墨书的脸上也流露出了讶异的神色:这的确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尽管不清楚徐旅支队的这个所谓敌工队是什么级别的编制,但能够在同蒲路上的军事重镇、在日军旅团司令部的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建起好几个落脚点,怎么说也不会逊色于山西站情报二组的规模罢。能没有电台?!
“那么他们所谓的敌工队,弄了这么多人手潜伏进入文城,目的又何在呢?他们在城内组织过什么有影响的反日行动吗?总不见得真是在做什么布匹绸缎生意换钱花吧?”
李彦先是被同志的这番话给逗乐了,但旋即正色道:“这伙八路不是吃干饭的,上一次就是他们到文城火车站的日军货场盗取军火,结果碰巧救了咱们特务连赵连长的命。他们的敌工队队长肖俊平,原系晋军独12旅上尉参谋出身,后来部队战败转隶了八路军徐旅,被长官派到文城来潜伏。没想到前两天独12旅的几个逃兵兵痞认出了肖俊平,以要去日本人那里告密相威胁、敲诈肖俊平钱财——方大哥,你别看这个姓肖的像个白面书生,心术手段可是够狠,当即决定杀人灭口。只可惜行动不够周密,双方在车站前的棚户区内提前动上了手,引来了日伪军特。要不是我们情报二组的两个弟兄就住在附近、及时出手相救,八路军的这个地下情报站只怕要有灭顶之灾!”
“救了八路军的人,咱们自家的兄弟却丢了性命,”方墨书耸了耸肩膀:“连带着情报二组的这个据点也险些遭殃——李老弟,这一步棋,走得怕是不大划算啊。”
李彦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这一步棋不是事先计算好的——潜伏在站前棚户区的沈班长和彭三喜当时听到枪声,担心是咱们情报二组的人前来联络他俩而出了意外,所以提了枪冲出来查看究竟,结果误打误撞救下了徐旅支队敌工队的人。不幸的是三喜中枪负伤被日本人抓了去。你要知道,391团特务连这几名借调过来的官兵,对山西站情况二组的底细都是了如指掌的,一旦被俘就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开口。可当时我手头的人根本不足以去完成营救或灭口的任务。偏偏沈班长从独12旅逃兵兵痞的嘴里获悉了成瑞祥二掌柜肖俊平反日的身份。所以我才铤而走险,主动上门,提出双方联手行动。事实证明,这一步险棋还真走对了!”
一提到联手行动,军统李中尉越发显得眉飞色舞了。这一次强行突击日本人的古贺诊所,方案筹划急,准备时间短,但得益于战术精巧、人手精悍,结果一击而中(当然,不得不亲手灭口自己的同志是一件令人痛彻肺腑的事情)。
行动后的撤退也颇为顺利。具体过程如下:
八路军敌工队的肖队长一行三人,借助着日本军服的装束掩护,开着抢到手的插着旭日军旗的日军军用三轮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跑出市公署大道,逼近到站前街的街口附近弃了车——那一带类似的军用三轮摩托车出没非常频繁,他们这一车三人丝毫未引来怀疑。弃车后,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左边的一条小巷,小巷里的一处房屋,正是敌工队两名队员平时的住处。在那里,他们脱下了日军军装,一名原本住在那里的敌工队队员留下,肖俊平则带着军统麾下的沈班长,走站前街雇了一辆人力车,绕行回到了成瑞祥绸缎庄。
与彼同时,负责从南窗攻入古贺诊所内部的李彦三人,则顺原路迅速撤离。其中一名八路军敌工队队员带着一名391团特务连的士兵,穿行小巷返回站前街附近的住处。李彦则故意穿行到了东关大街的南段,沿着大街往成瑞祥走——他的身上有王穗花亲自搞来的太原日军第一军司令部签发的通行证,且表明他是富华贸易公司的经理,因而不怕沿途遇到盘查。
就这样,参与行动的六个人,在文城的日伪军特还未来得及张开追捕网络的时候,就都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不同的落脚点。
唯一变化的是,出于绝对安全的考虑,军统山西站情报二组的人,在这一晚均放弃了火车站站前棚户区以及城北杨柳巷一号院的住地,转为暂时分散隐蔽到八路军徐旅支队敌工队的几处地盘上。
直到今天上午,李彦才小心翼翼地潜回了杨柳巷一号院。并与及时登门的方墨书,取得了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