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六人走出了千疮百孔的西坪村很远，女匪首刘五妹才停下脚步，站在荒原上回头眺望，想象着前些日子在那里展开的那场激战。

　　小鬼子从文城发来大军，气势汹汹地想一口吃掉关门山脚下的八路，却不料最终还是灰头土脸的撤走了——从河口村到西坪村再到梨花浦，如今仍是八路军的天下。

　　“师爷，你说说，这伙八路军改名后的支队、该是个多大的队伍？”刘五妹饶有兴致地问身边的师爷，然后又自问自答道：“我觉着肯定比原来的一个营要大，我大哥魏鑫原来是7连长，现在已经变成二营长了——就一眨眼的功夫。”

　　“搞不懂，”师爷捻着自己白里带黑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说着：“按说呢，国军的营上面就是团了，团上面是旅——你义兄当的是营长，辖制他的长官吴子健的头衔是支队长；那我估摸着，这个徐旅支队应该有一个团那么大，吴支队长说不定和晋军独12旅的田团长是一个级别的，上校团长。”

　　“别跟我提那个姓田的王八蛋！”女匪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晋军独立12旅570团团长田明达那张猥琐庸俗的面孔，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中，令她感到一阵恶心。

　　站在另一旁的三当家的黑驴，这时就忍不住插话进来：“大当家的，实话实说，要是论跟日本人真刀真枪作战的本事，晋军独12旅属实比不上八路军徐旅支队。”

　　黑驴所说的自然是前些日子、在晋军独立12旅前沿阵地赵家村一带进行的战斗。当时黑石崖山寨武装被八路军徐旅支队第一营裹挟着参加了对日军的阻击战，黑驴本人虽不在场，可事后听那些参战的兄弟们讲述，均言地头蛇独12旅的阵地被鬼子一冲即溃。

　　刘五妹没有接三当家的话茬，她此刻盘算着的，仍是自己的队伍如何在独12旅与徐旅支队的夹缝之间存活下来：既不遭独12旅欺负，也不被徐旅支队收编。

　　可是太难啊！

　　自从八路军来到关门山脚下，黑石崖的人想就近出山就必须从他们的地盘儿上经过。前些日子黑驴的手下喽啰又得罪了晋军，自己以大当家的身份亲自出头斡旋仍失败，导致现在绕远出山的路也被独12旅堵死了。

　　黑石崖山寨于是成了困守关门山内的一块绝地。表妹小菊正是因此哭闹个不休，天天吵着要出山去文城。刘五妹拗不过她，这才有了此番借着给八路军送粮草之机、一行六人出山的举动。

　　刚才在西坪村内，女匪首之所以不肯停留、急着向结拜大哥魏鑫告辞，就是担心一旦见了徐旅支队的吴子健长官、搞不好又会对她旧话重提、强求山寨队伍加入八路军。

　　至于黑驴所说的徐旅支队打鬼子的本事，刘五妹倒是有幸亲眼见识——在青龙河下游的梨花浦村，她曾经率领山寨的弟兄们与魏鑫大哥指挥的八路军联手偷袭日军防线。结果自己的手下短时间内就被鬼子打得七零八落，而徐旅支队却能跟对手杀得难解难分。

　　平心而论，上一次与晋军独12旅结下的梁子，包括自己在龙湾村对570团团长田明达大耍的美人计，其后若不是有徐旅支队二营长魏鑫大哥罩着，若不是有徐旅支队一营长王双龙的主力部队撑着，黑石崖山寨的人绝无可能从晋军的地盘儿上全身而退。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刚刚送进西坪村的那份厚礼，无疑表明了女匪首的心迹。但若说到将整个山寨队伍都投入到八路军的怀中来相报，这又绝非她之所愿。尽管她已经当众立下誓言：黑石崖山寨的人马今后不再做打家劫舍的勾当……

　　怀着这些错综复杂的心情，此刻的刘五妹拿眼神瞥了瞥骑在一头毛驴背上的表妹小菊，后者正自顾自地摆弄着一只竹笛，尽管吹不成像样的腔调，仍乐此不疲。看来，能走出山寨、走出关门山深山老林的巨大喜悦，已经完全陶醉了她。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女匪首暗暗发出一句感叹，随即朝着师爷等人猛挥了一下手示意上路，似乎同时想挥走心头无尽的烦恼。

　　六个人重新出发了。

　　此行他们从山寨共带了三头毛驴出来，刘五妹与表妹小菊以及上了年纪的师爷各乘一头；步行的两名贴身保镖分别照应女人，三当家的黑驴则傍着师爷。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一行人在快接近傍晚的时分，抵达了文城东郊。其中的一个保镖在此前加快脚力、先一步进入了文城，到东关大街的宝元酒楼去给二当家的报信。很快，白宝元本人就亲自带人赶着一辆有遮棚的马车，出东门来接大当家的一行了。

　　如今黑石崖山寨白二当家的，早在文城地界混得风生水起，与孟龙生侦缉队的关系更是熟络；因此，在城门口负责盘查的侦缉队员，见是白掌柜进出城门接送人，并无二话，当即知会守门的日本兵放行。

　　也正是利用这样的条件，女匪首一行人随身携带的短枪、刀具才得以藏在马车中顺利进出文城。

　　刘五妹因为早些时候与身份还是文城地痞的孟龙生面对面打过交道，所以从孟龙生摇身一变为日本人的侦缉队长之后，再来文城时都极为小心。而在她的心目中，至今仍顽强坚持着寻机将孟大脑袋一举除掉的念头。

　　——这个兔崽子不仅曾经当街调戏表妹小菊，而且屡屡来宝元酒楼白吃白喝、索要钱财贿赂，已是酒楼经营的一个甩不掉的沉重负担；更何况他为虎作伥、投靠鬼子做了汉奸，当真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这一趟进城，从东城门到宝元酒楼的沿途，刘五妹发觉穿着差不多相同的服色、挎着盒子炮短枪的侦缉队员，似乎比以前更多了一些。是以一进到宝元酒楼的二楼专用房间，她就据此询问二当家的白宝元怎么回事。

　　生性谨慎的白二当家的，其实非常不赞同大当家的要除掉孟龙生的举措。倘若搁在从前，孟大脑袋还仅仅是一名地痞无赖时，向其动手倒也无妨。可眼下这厮做着日本人的队长，手底下又有好几十号随身带着枪的家伙，贸然去捋这个虎须，绝对不值得。

　　“大当家的眼力不坏，”白宝元一边亲自给刘五妹斟茶倒水，一边小心翼翼地回答：“孟龙生的侦缉队又扩大了，前几天在城里贴告示公开招人，听说又招进去了二三十号。”

　　女匪首心中一惊，凝视着二当家的半天，才气闷地吐出一句：“有那么多人抢着当汉奸？”

　　“嗐，这兵荒马乱、青黄不接的年头，竖起一杆大旗来招兵吃粮，投奔的人自然不会少。”白宝元当然知道刘五妹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所以一直刻意回避着对方的目光。

　　女匪首很看不起白宝元的这副做派——堂堂黑石崖山寨二当家的，现在在城里做生意做的油滑，恐怕真把自己当成一酒楼掌柜的了，再无杀伐果断的霸气。

　　但孟龙生侦缉队招兵买马、越发壮大的现实，也确实让她颇费踌躇：野狼崽子长大了，有了咬人的利齿，想收拾它显然没那么容易。

　　“日本人怎么想起来让侦缉队招兵买马了？”

　　听大当家的如此发问，白宝元忍不住呲牙乐了一下：“恐怕是让城内的反日分子给闹腾的吧！这一段日子文城可是不太平，火车站那边三天两头出事，市公署大道上的日本人开的诊所，前些日子也被炸了。”

　　听到这些，女匪首来了兴致：“呃，有这等事！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街头上哄传是武汉国民政府派来的蓝衣社做的，也有人说是国军混进城来的细作故意制造混乱——可靠消息，南边儿要打大仗了，鬼子的濑名师团要发动总攻！这些日子从太原方向发来的火车，差不多都是军列，运送枪支弹药粮草的，有的在文城货场卸车，有的直接就沿着同蒲铁道线往南去了。”

　　刘五妹心头一动：这就对上景儿了！今天在西坪村，魏鑫大哥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她与二当家的交换了前些日子鬼子大军扫荡关门山脚下八路军根据地的战况，白宝元听得连连点头，说文城这边的日军的确出动开拔得频繁，最近刚刚收兵回营。

　　而山寨因为三当家的黑驴的过失，导致在晋军独12旅那里损失了一大笔钱粮，以及又被迫向八路军进贡粮草的状况，白宝元听后不禁连连扼腕叹息，眼睛不时瞄向在一旁垂头丧气不吭声的黑驴。

　　“宝元，我们已经被迫当着晋军和八路军的面，保证黑石崖山寨的队伍今后不再打家劫舍了——这等于断了山寨的一条财路！今后，你这里的酒楼生意，很有可能就是山寨唯一的收入。”

　　闻听此言，白二当家的脸部明显抽搐了一下：一座酒楼赚的钱纵使再多，也肯定养活不了一二百人的山寨人马啊！

　　“所以，我们绝不能再由着孟龙生那个混账在酒楼这里白吃白喝白拿了；”刘五妹气鼓鼓地下了决心：“我这趟把三当家的也带出来了，咱们争取找个机会、干掉那个姓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