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内的老字号店铺可谓数不胜数,这些店铺看上去,无不透着古色古香的中国传统建筑格调。可如今,在这些老字号的店铺门脸之间,却悄悄挤进了一些日式风貌的店铺——饭店、茶肆、酒屋,甚至面馆。
太原沦陷快三个月了,阎锡山和中-央军丝毫没有要打回来的趋势,倒是日本人——无论军人还是侨居商人——颇有了一股要在山西扎下根来的意思。
吃罢了炸豆腐的王穗花和李彦,就沿着一条偶尔现出一两家日本店铺的街道,并肩向城南的李彦的家走去。
李彦的家位于城南首义门街,离太原城的南大门也就是首义门不远,而出了首义门就是太原火车站,纵横山西的同蒲铁路和正太铁路在彼交汇——那一带人烟稠密,街巷复杂,非常利于隐蔽和脱身。
王穗花负责的这个情报二组,共有五人,除了李彦,还有二男一女,其中一对是真实的中年夫妻。
时年二十八岁的李彦,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就已经娶妻生子;去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李彦在陕西宝鸡的很有权势的岳父岳母,果断地将女儿以及外孙接走,而出身寒门的李彦则无力反对。由于李彦当时已经被军统秘密招募,且留恋在同蒲路筑路局的高薪差事,又实在不愿到老丈人那里寄人篱下,就留下未走——他算计着,一旦山西无战事,再将妻儿接回太原。
不料,日军铁蹄一路长驱直入,大同、太原、君陵相继沦陷;自己与妻儿老小从此天各一方。而军统山西站原本力量就薄弱,后来又变成了在日占区活动,可谓如履薄冰,李彦很快就被山西站要求从筑路局辞职,成了军统的专职特工。
王穗花到任山西站后,李彦转入其领导的情报二组。他本人头脑灵活,工作热情高,加上读书时曾经学过几天武术,也接受过军统西北区部组织的短期培训,因此很快成为王穗花的得力助手。
此刻,二人沿着亮起了路灯的街道向首义门街走,王穗花就与李彦继续分析起那个来自日本本土的神秘将军。
“应该不会与什么作战计划有关,”王穗花肯定地说:“山西如今只能算是华北方面军的后方,第一军的山冈师团与濑名师团,都是负责驻屯和警备,兵力不足以发动什么大的战役。”
李彦不认同地摇摇头:“那么发生在丰店和文城的进攻,又怎么解释?你说过,鬼子出动的那个联队,就是濑名师团的。”
王穗花有些不屑地反驳道:“你觉得从东京飞来一个日军中将,就为了部署一个几千人的联队、去占领两座县城?”
“文城可不是县城,”李彦同样有些不屑地纠正着女上峰:“那是同蒲路上的一个大站!”对同蒲路,他自信有着绝对权威的解释权。
“怎么个大?比宝鸡还大吗?”王穗花冷笑着挖苦了一句。她当然对自己部下的个人背景(包括家庭背景)了如指掌。
被戳到痛处的李彦顿时没了脾气,闷着头走起路来。
军统女少校偷偷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部下,心中多少觉得有些歉然。
“算了,”王穗花换上柔和的语调:“我掌握的一条线,能够搭上濑名师团辎重兵联队的汉语翻译,看能不能从那里找到突破口。”
王穗花在太原的公开身份,是一家商贸公司的经理,专门从北平、天津向太原、大同倒卖烟草、香水、洋酒、化妆品等上流社会喜欢享用的进口奢侈品。军统北平区部为她伪造了一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高官亲属的身份,以及该伪政府的实业部总长签发的经营证照——凭着这些,这个漂亮女人在太原的日伪高层家眷的交际圈里,很吃得开。
一辆装满了煤炭的卡车迎面开来,呜地一声掠过了他们的身边,带起了一股更寒冷的旋风,王穗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李彦却借着替她遮挡卡车带来的寒风和灰尘,不声不响地伸手从后面揽住了女上峰的腰肢。
这个貌似自然的动作刚刚做出,王穗花就微微停住了脚步,用犀利的目光瞪了李彦一眼,后者立刻知趣地将那只手撤了下去。
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家伙,能力挺强,算是不错的合作伙伴,但就是总要有意无意地做出这些暧昧的举动——联想起自己刚才那只被吞掉了口红唇印的碗,军统女少校决定教训一下这个妻儿不在身边的单身汉。
“你给我听好了,”王穗花一边重新开始向前走,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我是女人,也是你的长官,以后在我面前,你给我放规矩点,否则别怪我动用家法!”
女少校所说的家法,自然指的是军统内部的专门惩处措施。
李彦耸了耸肩,没有吭声。王穗花知道自己的这个部下、跟着阎锡山请来的德国铁路工程师厮混了两年,举手投足之间沾染了一些洋派头。
他们开始默默地往前走。
“或许,应该派人到丰店和文城去看看,”过了良久,王穗花才突然又冒出一句:“日本人在山西足足两个多月没有动刀兵,这一次的动作,的确有些不寻常。”
李彦不做声。
王穗花恼了,抬高了声音:“你没听见我说话?”
“你又没说派我去。”李彦闷闷地回了一句,显然还在为刚才挨训而不乐。
王穗花咬咬牙想要发作,但看了看马路上的行人,还是忍了下来。
漂亮的女少校在其军统生涯里,远远不是第一次碰到类似的纠缠,心狠手辣的她,内心无声地朝身边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咆哮着:别跟我来这套,在你之前,有人因为这个险些丢了性命!
后来,直到在李彦的家中开完了情报二组的碰头会,王穗花也没有再给前者一丝好脸色。
会议对山西站刚刚交给二组的侦察任务做了分工——王穗花负责刺探濑名师团部;那对夫妇结伴去丰店;李彦则沿着同蒲路,先到君陵,再去文城。
其实,对于驻扎君陵的那个日军联队攻占丰店和文城的动作,王穗花并不是特别感兴趣,她只是考虑到这股日军出动的时机——那恰恰是东京神秘中将造访太原之后就发生的事情——或许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线索实在太少了,军统女少校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当然,眼下在太原的工作需要人手,王穗花原本打算将最得力的李彦留在身边,君陵和文城的探查完全可以交由那对夫妇特工一并完成。可一想到李彦那些暧昧放肆的行径,王穗花就厌恶心烦,索性决定将这个心怀不轨的家伙放出去、收收心。
……
王穗花的谍报目光开始关注丰店的时候,已经躲进丰店东边的大榆树山的中-央军391团,也准备向丢失的防区派出细作。
秦忠孝在大榆树山里,很快完成了部署和喘息。
应该说,虽然伤筋动骨,但也没有奄奄一息——全团尚存千人,且多为身经百战的老兵;重武器丢光了,但步枪、轻机枪和子弹的保有量仍堪为充足。
而作为全团的二号长官,中校团附张宏却很悲观,他认为躲进大山的391团完全脱离了二战区的序列,粮饷武备的补充渠道已经彻底断绝;冬天过后就是青黄不接的春季,全团能否熬得过去都成了问题。并且,被鬼子占据的丰店县可谓近在咫尺,未来他们是否会派兵进山追剿,也未可知。
秦忠孝十分看不起张团附的悲观,所以让他专门去负责筹集粮草。
中-央军上校悄悄地找来了赵木头。
特务连长赵木头的手头,其实已经没有了连,二十一人的剩余甚至都够不上一个排的编制。但秦忠孝没有压缩他们,仍旧设为特务连——这不仅是团长要为这支来自师部的羽林军保存骨血,更是为了奖掖特务连上下奋勇杀敌、不畏牺牲的精神。
此时此刻,没有比这股精神更可宝贵的了。
“团座,我们什么时候打回去?”
一见面,赵木头又是这句话。以往几次,秦忠孝并不回答,因为那时他的心里也没有谱。
但这次,中-央军上校看着瘦高挑的特务连长,蓦地反问了一句: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打回去?”
赵木头一愣,旋即明白了团长的意思,他那焦虑的眼睛里瞬间放射出了光芒,有如山里饿狼在夜晚放射出的光芒一样。
“团座,你有反攻计划了?!”
“计划是人定的,可不是盲目定的,你念念不忘打回去,但在主力打回去之前,你的特务连,得先打回去。”
“我明白!团座,你下令吧!”
“你带几个弟兄,先摸回去看看;记住,不要从东城门走——绕道走北城,佯装是从君陵公路过去的,那个方向,守城的鬼子不会太防备。”
“我懂!放心吧团座,我找几个去过君陵的弟兄装成贩牛肉的,小鬼子肯定不会起疑。他们的兵力、布防、火力点,我一遭都给你摸回来。”
看着兴奋异常的特务连长,颇有心计的秦忠孝,忽然加了一句:
“木头,有句话我得说在前——391团在丰店驻防了两个多月,城里认识咱们的老百姓不算少,尤其是那个被炸死了的王掌柜,团部一直驻扎在他家——出于万全考虑,你这趟最好不要去王家。”
赵木头沉默了,看了一眼满脸严肃的秦忠孝,欲言又止。
——团座当然知道自己一直的心事!妮儿,你和你的女主人还好吗?木头哥没有一天不牵挂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