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准备出发了。卫楚恒一队先走,半小时之后林翼再出发。这时朱仲文又挤了过来,到了跟前,努了努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卫楚恒笑道:“你放心,这里即使有人被抓住,也不会把你们说出去。”顿了一顿,又道:“就是说,那些日本人也听不懂。”
现在是傍晚六点,天还不太黑,选择这个时候,是因为安嫂张嫂。街面已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她们在黑暗中不好行走。
卫楚恒头一个爬出去,观察四周之后,轻叩石板,刘长新就第二个爬了出来。然后是第三个……但就在这时,街那边突然传来细碎脚步声,同时好像还有人说话。
其他人都上来了,就只剩下卫楚楚了。
其实,若非卫楚楚移动石板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空间中显得过于刺耳,那两名日本兵并不会朝这边寻来,他们也想不到这个已被重复搜索多次的地方仍有活人。听到蓦然响起的动静,那两人紧急对视一眼,同时举起了枪。不过他们没有喝问,而是猫下身子,悄悄地接近……
卫楚楚刚把石板放回去,扬身站起来。
两名日本兵反而放下了枪。
卫小姐穿的是男装,但现在天还没黑,这段时间他们在城里横行,已经多次见到穿着男装的女子,换装的法子,已经骗不过他们。
眼前这女子,虽非绝色,但也年轻俊俏。不过这俩日本兵也不会去分辨什么绝不绝色,在他们眼里,这城里所有女子都是他们强暴的对象,强暴之后,就会成为瓦砾中的尸体。
卫楚楚蓦然见到这二位,也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也是因这一步,那两人完全放松警惕,其中一人还把枪放到了一旁。卫楚楚知道他想干啥,不过这没什么要紧。
二哥就在旁边呢。
所以这两名日本兵可真算是万分倒霉。
其实卫楚恒的本意是非必要不杀人,无奈其中一名日本兵十分英勇,除了挺起刺刀奋勇博击,还想拉栓开枪。所以此举实属无奈,真是抱歉。
“你这是……”卫小姐瞧着二哥手上那飞快的动作。
“嗯。”卫少爷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跟他们换装?不成的,碰到日本兵,一说话就露馅。”刘长新也过来帮着干活,同时却在摇头。
“你当然会露馅,我就不一定了。”卫少爷瞧着两具被剥光了的尸体被塞进瓦砾堆。
的确,剥了这身皮,乍看上去,日本人与中国人也没多大分别,都是黄皮肤黑头发。所以穿上这身皮,中国人和日本人也看不出多大分别,一路走去,遇见日本兵,卫楚恒只须用他在日本时学的日语随意打两声招呼,也就过去了。只是这时天色尚未全黑,路上时时会遇到断垣残壁之中伸出来的大腿手臂啥的,吓得两名老佣人花容失色,腿软走不动路……这又是意料之外。
其实在这方面,卫少爷也比她们高明不到哪里去。那天他出去探路,是在深夜,不见灯火,只见着一些大致轮廓,并见不到这发悚恶心的细微之处,他现在也是胃肠翻涌,就要吐出来。
但他现在绝不能吐出来,非但不能吐出来,还得摆出一副横着走路的姿态,一如那晚所见的日本兵。前面又有一群日本兵列队走过,卫楚恒赶紧立正,目送他们走远,然后回头,招呼藏在暗处的其他人跟上。
转过街角就来到大街,前方路口出现了一处关卡。
这关卡已是岗亭沙袋矩马样样齐全。看来日军已经全面占领了这座城市,开始控制各处交通要道。
卫楚恒正寻思着如何处理,刘长新却突然在他耳边道:“我们不能去安全区。”卫楚恒一怔,转头瞧他,刘长新道:“我记起了,有人说过,安全区是国民政府与外国人协定,让平民避难的地方,其中有一条:中国军队不得入内。我们即使闯关进去,外国人也无法庇护我们,还得连累里面的人。”
卫楚恒点头道:“那我们确实不能进去。”刘长新道:“你们不是军人,你们可以进去。”卫楚恒摇头道:“我已经不想进去了。”
走回暗处见到众人,卫楚恒道:“不去安全区了,我们出城。”卫楚楚奇道:“怎么啦?”卫楚恒道:“前面有关卡,过不去。”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卫楚恒身上穿的是货真价实的日本皮,手上握的是货真价实的日本枪,嘴里说的是基本差不多的日本话,底气那是十足,遇到路过的日本兵,气势比正宗的日本兵还正宗。他们很快出了西城门,这一片倒没如想象的火光冲天,只偶尔听到遥远处还在不住传来零星枪声和尖叫,但现在,再不能管闲事了。
***
面前就是秦淮河。秦淮河还是秦淮河,站在河边遥想当年,河畔风月,流光溢彩,但现在没有风也不见月,更不见一丝灯火,唯河水墨汁般缓缓流淌。借着远处火光,河面上几团巨大黑影隐约可见——那是花船。从前莺歌笑语,满河流珠,现在断肢残臂,漆黑一团。
“大家辛苦一下,过河。”
现在没时间感慨。
过河,只有两条路。一是不远处的小石桥,但那是拱桥,没有遮蔽,若被发现,人在桥上避无可避,顿时便是活靶子。况且敌情不明,也不知桥头会不会有日本兵守着。二是走水路,河水虽冷,但冬夜沉黑,是很好的掩护,这方面卫小姐能耐最高。花船上有缆绳,打结连上之后,卫楚楚带了绳头,溜下水去。
河也不甚宽,不过百米。卫楚楚游到对岸找了个桩头将绳子系好,卫楚恒在这头找了个较为完好的花船,把另一头固定。然后大家挨个下水,顺着绳子,从水中慢慢游过去。
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对于卫楚恒及士兵而言,即使带点伤,也不算十分困难,但对安嫂张嫂来说,却是天大难事。伤兵过河之后轮到张嫂,她算是胆大的,也是在卫少爷的百般鼓励之下方才鼓起勇气下水。最后剩了安嫂,说什么也不敢,只道:“少爷好意我心领了,我怕是过不去了,就是过去了,也是累赘,这便死在这里罢了。”卫楚恒道:“你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带你过去。”说着一手拉起她,另一只单手抓住绳子,就要下水,便突听背后传来一声响动。
静夜之中,这声响是那样的清脆,顿时吓了卫楚恒一个机凌,放开安嫂,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女人。
借着天空云层反射的点点月光,那女人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是青色的。幸好是战时,若在平时,这么个人突然这样子出现,以为遇鬼,那是会吓死人的。
卫楚恒松了口气。
“我……”女人的嘴唇动了动。
“请。”女士优先。卫楚恒相信她已看到他们的过河方式。
“我……”她确实看到了,但还是只动了动嘴,身子没动。
“很简单的……”卫楚恒只能如鼓励张嫂那样鼓励她。但见她这模样,也觉得这可能真的不行,于是道:“要不这样,我带她先过去,你看我过去,就解开绳子,绑在腰上,我们在那头拉你过河?”
“嗯。”
万幸这女人还不算太笨,卫楚恒吁了口气,抱起安嫂,攀住绳子,就要下水。安嫂却道:“少爷还是带她过河吧,她体量轻些。”卫楚恒这才发现那女人很是瘦弱,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避祸给饿得。安嫂又道:“少爷莫再迟疑了,瞧她这模样,自个儿是拉不住绳子的。”
安嫂说得在理,这时候也不能再犹豫。
卫楚恒只好放下安嫂,负了那女人下河。他一手拉绳一手划水,正游到江心,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之处,便听见脑后突然传来了几声喝问。
寂静的夜衬着这声音愈加的清楚,那是——日语!
卫楚楚和刘长新此时也看到对岸出现了几条影影绰绰的人影,知道不会是自己人,但为了减轻重量,渡河之前他们已把缴来的长枪沉在水里了,现在身在对岸,就是急出火来,也是束手无策。
卫楚恒身在水中,遇此变故,更是不敢有一丝稍动。眼下这整片全是日本兵,若被发现,对方鸣枪报信,立时便会引来大批敌人,以现在的力量,可没法抵抗。正惶然不知所措间,忽地,只觉手中绳索一松,连同那女人,两人顿时一齐向水下沉去。
松脱绳子的是安嫂。这是几名负责这段河岸的夜间巡逻的日本兵,借着远处火光依稀看到有人,便跑来查看。安嫂一辈子在大户人家帮佣,哪见过这等场面,顿时六神无主,慌乱中也想找地方躲起来,脚又不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声响,这帮助日本兵在瞬间确定了方位,更快速地围了上来。面对日本兵,安嫂无力抵抗,也不知对策,她只能后退,一步步,一直退到船边……
她突然看到了缆绳。这条缆绳,这头系在船的栏杆桩头上,那头在小姐手里,缆绳中间,系着的是少爷……这时她想到了刚才少爷坚持说要带她过河。安嫂用力定了定神,也不知哪里来的精气,飞速转身,用最快速度将缆绳脱开,把绳头扔下河去。
因承重,绳子这时候已经绷得很是紧扎,本来不易脱开,但安嫂这是用尽了全身心的力量,并没费太长时间。不过这么一来,她便是断了自己的全部生路。
她也没打算活着。没有任何的犹豫,就在日本兵才一冒头把她看清楚,她就返身一跃翻过船舷,身子劈开江水,溅出两侧白浪,人眨眼间便没入了江中。
天色沉黑,日本兵赶紧追到船边朝水里张望,却只见墨汁般的水流,连波浪也没见一圈;再望远处,更是漆黑,只得胡乱朝水里放枪,直打完了枪里的子弹,几人这才咕哝着下船而去。
卫楚楚等人在对岸拼命拉住绳子,日本人离开之前,谁也不敢稍动。好不容易等到对面人影消失,才用力把绳子慢慢拉了过来。
几人又七手八脚折腾了好一阵子,卫楚恒才总算带了那女人湿淋淋的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