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峰的办公桌上也摆着那张报纸,四个粗壮黑字赫然在目。这是意料之中,该来的总会来,无法避免。周一峰没去想上海的现状,也没空去想,形势危急,等着办的事情还很多。
周一峰的消息比报纸来得早许多,弃守上海的命令第一次发出,到渐次撤离完毕,这中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他也并非故意隐瞒,这是军事机密,事关前线战士的安全,也关乎他那个机构撤离的任务。不过现在不用瞒了,报纸都登出来了。
报纸一登出来,南京全城震动。
人们奔走相告,有激愤者直接跳上街面上的高处,开始宣讲“万众一心”,街心也站有错愕着尚未回神的,更有立刻奔回家去收拾细软准备逃命的……
卫楚恒走在路上。今天他没开车,他是走着去的。他走得并不快。
“五万法币,已经收到了吧。”
“收到了。我代表国民政府谢谢你,谢谢卫家。”
“这是交易,不用谢。”
“不错,在此国难之际,毁家纾难,理所应当,确实不用谢。”
“那如今我们银货两讫,算是两清了?”
“算是吧。”周一峰一挥手,走回办公桌,坐进椅子。
办公桌上,摆着那张报纸。
“今天的报纸,你看到了?”周一峰的目光,落在报纸上。
“看到了。”
“作何感想?”
“没感想。”卫楚恒只是朝那报纸瞟了一眼。“这结局并不意外,不是么?”
“确实不意外。”周一峰长叹。“那么你作何打算呢?是留在南京,还是西去武汉?”
“这个……眼下还没打算。”卫楚恒似乎在想什么问题。然后又道:“瞧周叔叔这意思,日本人跟着就会进攻南京了,是么?”
“或许吧。”这也是军事机密,周一峰无法回答。不过,事到如今,也谈不上秘密。
擒贼先擒王,最漫长的攻坚战已经胜利,最大的城市已经收入囊中,前方不远处,便是首都。放着这么个现成的首都不打,还去打谁?
“那么……好吧周叔叔,回见周叔叔。”
卫楚恒向周一峰告辞。周一峰目送他离开。
他们今日的谈话看上去并无任何实际意义。
***
不出所料,果然没过多久,日军的第一发炮弹便落在了南京城内。
日军占领上海之后,旋即向南京发起进攻。国军守备力量在上海战役中消耗殆尽,各地增援军队立足未稳,上海到南京,地势平坦,利于重型武器行进,日军势如破竹,战线不住向南京推进。
江阴要塞早在日本陆军到达之前便已失守,海陆两军合围,对南京守军顿成双向夹击之势。不过两军在南京城郊的栖霞山上还是狠狠较量了一番,但可惜,此次交锋,无论武器还是兵力,国军都处于绝对弱势,即使以全军覆没的代价,也依然无法阻住对方的脚步。
之后便是城门之战。兵临城下之后,也有军队拼死据守,经过数日激战,日军最终还是将这部分抵抗力量全部清剿,国军基本上全员阵亡。
最后就是退入街巷,最惨烈的巷战。
这大概是冬日里最冷的一天。因打仗,城市停电三天了,天又快黑了,卫公馆里的人们互相看着,看着渐渐模糊的面容,等着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胡春兰夫妇这些天来一直抱头痛哭,现在他们后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来南京,按卫少爷的说法,留在上海,日军忌惮洋人,还不敢乱来,说不准还没啥事儿,但现在……听说街面上日本人已经开始杀人,不是杀军人,而是百姓。
这是干吗?屠城么?
若是现在出城,还来得及么?
可能来不及。张嫂下午出去打听,带回的消息把大家更加吓了个半死:下关码头那边挤满了想逃走的人们,结果车船没到,日本兵先到了……见人就砍,那成片的脑袋……就这样子……张嫂算是家中胆大的,杀鸡杀鸭都由她动手,这会儿说起这个,声音也在打颤。这时候卫楚恒突然道:“家中有地道,外间人不知道的。安嫂张嫂,你们去搜罗一下吃食,大家现在回房去收拾东西,躲下去。”
他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感到绝处逢生,宛如死去了又活转来。尤其是那胡春兰夫妇,更是差点没朝上天磕头。张嫂奇道:“家中有地道?我怎么不知道?”安嫂笑道:“那地道是老屋主留下的,有十多年没人进去了。前些时日,少爷叫我和老黄偷偷下去收拾,不要跟别人说起。”
都这时候了,这些事也不必细说了,卫楚恒只叫大家赶紧分头办事,又让妹妹去找两套男装备着。卫楚楚扁嘴道:“就你会作缩头乌龟。”但跟着想到四叔与周一峰等一众达官贵人早在炮弹还没落进城之前就登车坐飞机远走高飞了,好歹二哥还能留下来,没扔下大家自顾自逃命,他这乌龟做得似乎也不算太缩头,也就不再多说。
卫楚恒待大家收拾完毕,又在屋里巡查摆弄一番,确信已经摆好屋主撤离多时的假象,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暴露地道的线索,这才最后一个退入地道。
***
大家进入地道才发现,原来卫楚恒早就安排了退路,难怪城破了也能那样不着急。这地方虽是十余年未启用,但通风良好,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也不觉气闷。除了带下来的新鲜食水,其他生活物事也齐全,连照明的煤油都事先备足。地道入口位于厨房灶台之下,等闲搜查不易发现,又深入地底,先向下,然后朝前平行,才到居处。途中还有几处伪装岔道,可使人误以为已达尽头。待众人聚齐,卫楚恒宣布道:“现在外间打仗,等他们打过了,总还是会太平的。大家就安心在这里呆一阵子,避过了风头再出去。”
大家赶紧应声,各自去安顿,唯只卫小姐还有些嘟嚷。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就变成了完全的黑夜,靠着卫楚恒的腕表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过日子。这暗无天日的时日自然憋屈,卫小姐嘴上肚里,也不知念了多少遍“缩头乌龟”,卫楚恒对此充耳不闻,全不理她。
如此过了二十来天,张嫂来报告说蔬菜即将见底,问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这提问倒是难住了人。原屋主并非军备专家,建地道的原意只是暂避灾祸,可没考虑什么潜望镜观察孔之类的设施,现在他们无法得知地面上的情况。
不过……卫楚恒估摸着——再怎么着,这么长时间过去,这仗也应该打出个结果了吧。再说粮食储备有限,是该出去看看了。
“我去。”卫楚楚理所当然,第一个站出来请缨。
“还——还是我去吧。”张嫂犹豫着,也站了出来。
卫楚恒看着她二位,拉长了脸,一直摇头。
为什么只能是你,不能是我们?你这大男子主义——卫小姐的嘴又嘟起了。
我会说日本话,你们会么?卫楚恒的脸拉得更长了。
卫楚恒并未由原路返回。园子里的小桥流水,水源来自后花园的喷水池。水池下方有个安装着水泵的隔间,隔间侧面有块石板是活动的,连接着地道与地面。
当卫楚恒推开石板来到花园,刹那间,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也想过家里会被日本人弄得一塌糊涂,却没料到他们会弄得这么一塌糊涂。
南京卫公馆,虽然算不上金陵城的名宅,却也颇具匠心,清式风格,却又多用石料——地中海沿岸是世界上最优等的黄色大理石产地。这些石料色泽艳丽,能雕刻各式花纹,同时坚固耐用,百年不朽。当年卫绍光从前清遗老手里购得此宅,那是花了大价钱整修的。
但现在,这一切,全没了。
毁灭的手段也很简单,就一个字:烧。
大概这帮人进到屋里,找了找,没找着人,也没找着什么宝贝物事,便猜屋主与别的人家一样,早逃之夭夭了,也没心思细搜,于是简单粗暴,一把火了事。
所以现在卫公馆已经变成了黑公馆,除了那钢材洋灰造就的框架还在,其它的,全变成了一片瓦砾灰烬。
幸好这地道另有出口,若在屋里,被垮塌的石梁压着,里面的人无法出来,地道顿时变成棺材。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依然停着电,四下里一团漆黑。除了漆黑,还寂静,看来这一带已经被洗劫搜查过。再望向远处,四个方向都有火光,只是隔得有些远,暗淡地映着夜空,同时似乎还夹杂着零星的枪声,不知是国军在抵抗,还是日寇在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