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清查很有成效,确实有刺客。
在后厨,他们发现了枪支。黑谷猜测刺客的计划是分两步走,若下毒成功,便丢弃枪支,藏匿身份;若是不成,那就冲进去直接开枪。
不多时,搜查组又在走廊的一只有移动痕迹的大花盆底部发现了药瓶,瓶中有残余粉末,后查实为三氧化二砷。化验室同时报告,饭菜没问题,毒液涂在餐盘和餐具上,也就是说,这是指向性的谋杀。
所有人被送到驻沪海军司令部。轮到卫楚恒,他解释说他把事情全交给吕经理去办了,钱都是直接支付,他全没过手。接下来盘问卫小姐。卫小姐是被拉来凑数的,除了呆在座位上吃喝,哪里也没去,什么都不知道。再说除了二哥,在场人员她一个不认识,说什么下毒杀人。
这时候另一组调查取得了突破。一个洗碗的厨工,手上不该有那样的老茧。
之后继续深挖。通过调查这个洗碗工的背景,进来工作的过程,进来之后的接触者,很快,一支暗杀四人组浮出了水面。
奇怪的是,这四人在承认他们意图刺杀之后,却否认下毒。后来日本人为此找到的理由是:他们想保护毒药的来源。
出了这事,吕经理管理不善,难辞其咎,直接给抓了进去,不知后事。卫家兄妹也在里面呆了两天才重见天日,好在日本人没找出问题,这两天好吃好喝,也没怎么为难他们。
出来之后,卫楚恒还是寻机去见了陆唯英,指责他太冒进,简直不把同事的性命当回事。陆唯英却根本不理他,只说这是任务,也是他们在这里的意义。同时又慎重提醒他,他现在是军统特工,也是军人,应该舍小我成大义,如此畏首畏尾,当心军法从事。
两人说到这里,卫楚恒是真的很冒火了,大声道:“军法从事就军法从事,你把我军法从事,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要是被抓进去,被人家折腾,慢慢死掉,还不如直接被你军法从事。”
这人就是这样,既然前面的话说出了口,后面的话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接着又道:“曼姨叫我去偷什么技术参数,我都不是学这个的,都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上哪儿去找。我现在就是个做生意的,兼了个商会理事,跟日本人的军工技术八杆子也打不着,怎么个偷法?所以,我跟你说,这事儿我干不了,也不能去干。”
“你敢抗命?”这下子陆唯英是真的震惊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向他明言,拒绝执行命令。这简直是……反了。
“是的,我拒绝执行这个命令。”卫楚恒硬着脖子道,“我只做我能做的事,做不了的事,我不会去做。这话我既然说了,那就一定兑现,你可以向重庆汇报,也可以跟曼姨告状,请便。”
“你……”陆唯英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
对着陆唯英直言拒绝了那个不切实际的任务之后,卫楚恒知道,他很快就会见到胡曼楠。
胡曼楠一直在上海。
那天晚宴,他们的目标除了施安际,还有卫绍光,但卫绍光并未出席。行动失陷了人手,所幸结果不错,除掉了目标之一。只是,施安际死于中毒,而执行任务的小组事前并未向她提及这个方案。
也许,他们是临时遇到某种机缘,机动处置吧。
这是胡曼楠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施安际死了,除施安际,另外还死了两个中佐,四人住院。这些人,要么是侵略者,要么是大汉奸,她超额完成了任务。
今天她来找卫楚恒,是陆唯英向她告状,那卫少爷真就是个少爷,不是个当兵的,顶撞上司不说,还胆敢明言拒绝执行命令。胡曼楠听他说得义愤填膺,倒没如何生气,只说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吧。
“曼姨。”毕竟是长辈,见到胡曼楠,卫楚恒还是垂着手站立,很恭敬的样子。
“坐。”胡曼楠招呼他坐下。
这里是广东茶楼,陆唯英在外间向客人推销新进的大红袍。
“老陆性子急,说了不妥当的话,你别怪他。”
胡曼楠仍然保持着微笑,弄得卫楚恒想说点儿什么,也没法开口了,只好摸着头也跟着一笑。其实他事后想来,觉得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毕竟向他下达命令的人是胡曼楠,他有什么意见,也该向胡曼楠提,不该朝陆唯英发脾气。
“我回头想想,觉得你去完成那个任务,是有难处。”胡曼楠并没批评他,“但眼下找不着合适的路子……这事就先放一放吧。”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我留在这里没走,想必你也猜得到其中的缘由。”
卫楚恒默然点头。在这个问题上,他很感激胡曼楠,没有让他太过为难,真的去大义灭亲。不过,他觉得他同样也有必要提醒胡曼楠,这才出事,再去暗杀,难度极大,多半白蚀人手而无伤对方分毫。
“我明白。”胡曼楠点头,垂下目光。不过很快,她又抬眼望向卫楚恒:“虽然我们都明白,在日本人的地方完成这样的任务,难度很高,风险很大,很可能全军覆没而最终还是失败,但我们仍然会尽一切努力去完成,楚恒,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个……”老实说,卫楚恒还真不大明白。明明送死的事情,还要去做,拦也拦不住,以前俞志铭是这样,现在胡曼楠也这样。
“我在重庆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认得你。”胡曼楠却突然转了话题,“他叫刘长新,说你们在上海相识,后来又在南京遇到。”
是他。卫楚恒当然不会忘记,他们在支前物资爆炸案中相识,又在无比惨烈的屠城废墟中偶遇,之后一起逃出南京城,算是生死之交了。
“刘家在芜湖,也是名门,书香世家。”胡曼楠继续道,“刘家的四个孩子,个个都有出息。刘长新是老二。”
听到这里,卫楚恒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忍不住插嘴:“他……莫非……”
“他现在还好。”胡曼楠道,“但刘家的其他三个孩子,都已经牺牲。尤其是最小的孩子,原本在美国留学,战事一开,他立刻归国,因在美国学会了开飞机,回国后就去了航校,成了空军飞行员,去年武汉空战,他激战长空,弹尽之后撞向敌机,同归于尽,才22岁……”
说到这里,胡曼楠似乎有些垂泪,卫楚恒也是心情沉重。胡曼楠又道:“刘家的孩子现在仅存刘长新一个,按现有规定,像他这种情况,可以留在重庆哪里也不用去,但他现在在湖南前线——这是他自己要求的,老刘也支持。”
“曼姨,我——”卫楚恒已经明白胡曼楠想说什么了。的确,也许中国最终也打不过日本,真的会全境沦陷,但那又如何,难道因为敌人太强大,就直接投降,就把万里河山拱手相送,让亿万百姓就此沉沦?刹那间,卫楚恒为着此前所为,无比汗颜。
“好的曼姨,我去想办法,一定弄到那个参数。”他暗自咬牙,心想实在不行,那就拼命吧。
“也不必强求。”胡曼楠却在摇头,“你在这里,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做,你必须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能出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周叔叔——”
“那么……曼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么。”
卫楚恒再不能听下去。其实他早猜到,当初周一峰利用俞志铭把他留下来,必定是取得了父亲的首肯,这就解释了父亲为什么没有强行将他带离战火,而是将去留的选择权交给自己,而大哥在已经表态要留下之后,却又跟随父亲离开。
只有真正的卫家主事人离开,空出位子,他才能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开展工作,日本人无可挟持,他也再无后顾之忧。
“没有别的,唯有一件事,我想你也许能弄清楚。”
胡曼楠倒没想到他此刻心里的弯绕,她要说的是这次事件。此事颇为蹊跷,胡曼楠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也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碗筷是宾客入席之前就摆布好的,要精准下毒,除了人能去到宴会厅,最要紧之处,是必须拿到宾客就座的名单。而她安排的人员,除了原本潜伏在酒店的内线,其余三人都是临时介绍进去帮忙的,只能呆在后厨干粗活,根本接触不到饭菜和干净的餐具。内线虽能到达前厅,但他职位不高,只能远处伺候,更莫说提前拿到宾客名单了。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干粗活的携武器零件进入,伺机组装,然后在宴会进行到酒足饭饱最热烈之时,交内线开枪。但还没来到交枪的节点,就先出事了。
“这么说,还有其他人……”
“即使有,也不是我们的人。”胡曼楠想不通。
“这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呢,莫不是……”卫楚恒也皱起了眉。
不过胡曼楠知道这绝不是共党。她了解共党,他们不会干暗杀的事。不过无论是谁都好,现在是日本人吃了瘪,也是大快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