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英国租界,临江的一处西洋建筑,里面开着西洋餐厅,有着上海滩顶级豪华的场面,卫楚恒要了一个大雅间,开了一桌山珍海味的大席。
席面上只有他们三人。
去鬼门关转了一圈,算是劫后余生,必须摆酒压惊。以卫少爷现今的台面,再加上卫绍光的名号,风光一时无两,身份决定位置,卫少爷宴请小舅哥,可不能选等闲的小地方。
当然,他们来这里用餐的真实原因还是在于家里有贼。而这地方,就算松田派出一百人跟踪,也没法跟到这上面来。再说他今天既没预订,又是开着车来,松田也没法事先预设监听措施。
“多谢卫兄相救。”菜上齐,酒到位,侍应生退下,林阿三举杯。
林小月也举杯。
“我只想问,你们到底是不是兄妹。”喝过这杯,卫楚恒放下杯子。
两人都没说话,却一齐摇头。
“老天。”
卫楚恒确实在感谢老天,这世界科学发展日新月异,兄妹血缘关系现在不能分辨,却并不代表将来不能分辨,万一……他当年在日本留学,就已听说有一种理论,每个生物体内都有一种物质,通过提取这个物质,分析数据,是可以把人与人的亲缘关系精确辨认的。幸好,这门学科至今仍然只是一个说法,还没听说哪国落到实处过。
【DNA的理论雏形,来自十九世纪末的德国】
“那位弟兄是怎么被捕的——”
分辨兄妹,现在还没有确切的办法,也就不会有确凿的证据。卫楚恒换了个话题。
“按惯例,行动之后,但凡身上沾血,无论是衣服还是手上,都会马上处理。当时夜黑,漏看了那一块,直到宪兵敲门才发现。当时已是后半夜,不能再洗衣服,也没法再往外扔东西,所以……”
“所以,你就让他在自己手上砍了一刀。”卫楚恒叹了口气。这也太低估对手了,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想着用老办法混淆视听。在现代科学面前,任何细节都能成为铁证,以这回为例,对方从血色找疑点,从血型找证据,顿时锁死凶手。
“卫兄,这是个意外,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想出卖我的……你看他也没说出其他人来,你知道……”林阿三却突然想起什么,霍然抬头。
“我当然知道。”卫楚恒赶紧安慰他,“那里面的事儿我听说过,说实话,换我,我想我不会比他坚持得更久。”
“你……”这下子轮到林小月霍然抬头了。她有些吃惊地看着卫楚恒,这种话,在没遇到事儿之前,一般都是豪言壮语,她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直接声称投降。
卫楚恒却不解释。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些事情,本就应该如实告知,免得到时候寄予厚望,却又失望,反而乱了阵脚。
林阿三却侧头了想了想,回头对林小月道:“卫兄说得有理,没把握的事儿,应该做最坏的打算。”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么刚才,你怎么就确定日本人会相信你的说法呢,如果他固执地认为我们就是一伙的,不由分说把我们全体抓起来,那如何是好?”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拉上我四叔,大家一起死好了。”说到这个,卫楚恒反而笑了。“卫绍光投敌,难道重庆不想除了他?我是他侄子,我大义灭亲,你看着是不是很开心,死了也是笑着死的?”
他这一说,林阿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几人心里的阴云顿时消散了许多。林小月笑着道:“这回晓得了吧,这人就是个没正经的。”林阿三也笑道:“我看他也是着实不正经。你知道现在外间传言……”
他才提了个头,林小月的脸就立时红了,低下头去。卫楚恒却悠然道:“卫家老二花花公子,见到小月姑娘这样的美人,怎会放过。这可不能只是传言。”
他这么一说,林小月更是羞得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去,林阿三瞧着这情形正要说什么,谁知卫少爷又突然不开玩笑了,直起身正色道:“日本人做事周密,家中又有人监视,此举实是无奈,算我对不起小月。将来战争结束,若小月愿意,我一定明媒正娶,娶她过门。”
原来当时卫楚恒给林小月置办好公寓,松田跟着便派了一名女仆过来。当然大家都明白这是何许人,也不多言,直接请进屋来,让她全方位照料。这夫妻内闱之事,当然也就逃不出她的视线。
好在,他和林小姐在这方面都是“过来人”,虽知门外有人,但该干吗干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林小月最初还表演一下推拒,后来变成欲拒还迎,再后来便是全心投入,活脱脱的便是一只狐狸精,所以什么“假扮夫妻,睡地还是睡床”这些事儿,那是一天也没有。
甚至有一天,那女仆还在林小月枕头下发现了一本《金瓶梅》画本,翻开之后,看得她都面红耳赤,到这时候,她才完全信了,这确实就是一对狗男女。
挂着“狗男女”的招牌去骗骗日本人,算是工作,还说得过去,但要让自己人也觉得他是借工作之机占人便宜,这就实在太冤枉了。所以这事还是说清楚为好。
不料林小月听了这话,也直起身来,正色道:“多谢卫先生厚爱。不过我已经结婚,只怕要辜负卫先生这番心意了。”
这倒是十分出乎卫楚恒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周一峰会派一个有夫之妇给他。不过转念想想,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可能也确实无法胜任这种工作,这刹那间真是尴尬万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是。
而一旁的林阿三却道:“你丈夫不是……”
“是的,他已经死了。”林小月脸上并无表情,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他战死南京,没有收尸。也不用收,我会用日本人的尸首祭奠他。”
说罢,她自己倒了大大的一杯,庄严肃穆地高高举起,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
虽说以此前所知,眼下并无确切方法能验证亲兄妹,但卫楚恒还是想再次确认,他需要完全解除这方面的顾虑。
只可惜,这方面的知识,他除了当年在日本留学时略有所闻,这么多年过去,这门学科发展到什么样子,已经完全不知。何况就是当年,他的学习成绩也并不好,医科院的课程没能完成,他是拿了个肄业证书回国的。
他没学好,所幸还是有人学得很好的。
其实他早就知道何子青在上海。上海战役期间,何子青在国际红十字会设置的临时医疗所,卫楚楚还碰到过他。上海陷落之后,他留了下来,现在在德国人开的安仁医院当医生。
何子青既是他留日时的同窗,也是多年老友。虽然当年何同学每回都考前三名,他卫同学总在倒数,虽然两家父辈在官场上对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事实上,若非他应承了周一峰去干那杀头的活儿,他早就去找何子青玩儿了。
当然去之前还得完成一些程序。卫楚恒先是召范希洪来见,主题是那天中断的经营情况汇报;之后以表彰业绩突出的骨干为由,召集全公司管事聚餐。席间他顶不住大伙儿的热情,就多喝了两杯……
卫楚恒突然来访,何子青有些意外。
卫楚恒在上海,成了日本人控制的商会理事,成了汉奸,何子青也已听说。不过这对他来说没什么波澜,虽然他也不太相信卫楚恒会这么做。他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上海陷落之后,红十字会战时救护队就地解散,他原想回南京去,何汉琛却叫他不要回,南京可能会被攻击,留在上海或许更安全。
毕竟,他是独子,叫他去前线拼命,老何可舍不得。
何况他这个拿手术刀的,要改去拿大砍刀,怕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留在上海,到医院去干老本行来得有意义。
何子青念书的时候就很听话,所以成绩很好;他现在还是很听话,所以很安全。除了上海战役期间通过伤员看到战争一角,其它战事离他很远,他现在的日子很平淡——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对于卫楚恒的问题,他有些不解。
鉴定亲兄妹?难道你怀疑楚楚——说什么呢,就这么瞧瞧您二位,无论外貌还是性情,就已是对遗传学最充分的验证,这还需要其它的什么证明吗。
卫楚恒也道:“说什么呢。我说是的别人,看上去长得不太像的。”
“即使长得很不像,也可能是亲兄妹。”何子青道,“他们父母的相貌可能差距很大,于是各自承袭了某些特征,再加上子女的相貌本来也不会完全遗传父母,还有变异,所以——”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现在有没有一种技术,能准确无误地判断两个人亲缘的关系,比如说,是不是亲兄妹……”
“楚恒你知道,我是做临床的,你说的那是研究。”何子青想着,“不过据我所知,目前在全世界,也并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准确判断兄弟姐妹的关系。通过血型,也仅可部分判断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比如说父母若是O型与AB血型,则可能生出4种血型的孩子。”
卫楚恒这下子算是彻底放心了。
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两人开始闲话。这时候何子青突然道:“我又结婚了。”
“哦?那真是恭喜了。”
卫楚恒赶紧拱手。他当然还记得何子青的前妻,那个叫做苏秀容的女子……是的,他应该再婚,往事不堪追,人总得前行。他这是真心地祝福何子青,身处乱世,哪怕只有片刻幸福,也是可贵的,也需要牢牢抓住。
看着何子青脸上那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林小月……这心思的波动让他在刹那之间有些迷乱,但现在非常时期,非常关系,不宜露出任何异样,他必须马上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