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逢乱世
清同治五年四月初八,恰逢佛诞日,在这一天,湖州本地的人们大都有外出放生祈福的习俗。郊外的一处绸缎庄之中,已经被家主瞿天正关在庄园内大半个月的少爷瞿朗,百般央求母亲以携自己到观音庙祈福为名,向父亲恳请解除对自己的禁足。瞿老爷向来架不住夫人梨花带雨的祈求,再者也怕把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关得憋出病来,也就只好点头同意了,同时为防再惹出事端,特意加派了家丁跟随。
瞿朗,哦这里不得不切换一下称谓,虽然这副皮囊如今还是清末湖州绸缎大户瞿家的少爷,然而内里灵魂已然是穿越自二十一世纪的考古队员瞿小明。在被关禁闭的这二十多天里,除去起初两三天浑浑噩噩于自己的穿越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待到百分之两百确认他真的是来到这男人要留辫子穿马褂的时代以后,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可没有闲着。
那个看着跟自己差不了几岁的后生瞿三,瞿朗每次瞧见他的脸都恍惚是见到李荃,从他的口中基本摸清了现在自己所身处这个家族的情况。瞿氏一族世代经营绸缎生意,自家的这一支远在高祖那一辈迁居到湖州,因为坚持诚信经营,绸缎品质也高,乾隆年间开始在当地声名鹊起。
传到现在这代的家主叫瞿天正,早年中过举人,之后无心仕途,转而回来继承家族生意。虽说家族世代经商,可对家族子弟的教育非但没偏废,反而说得上是相当重视。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人嘛在少年时那都是可塑性极强的,今后是凭着孔孟之道走仕途,还是籍着精明的头脑把家族生意发扬光大,待到及冠之后任凭他自己选,但是没到那时候之前该读的书却怎么样也不能荒废。如此,瞿朗也就顺理成章地理解了,为何当日瞿天正深恶痛绝于,儿子在即将迎来人生重大考试的紧要关头,把孔孟圣贤书丢到一旁,去外面鬼混这件事了。
在跨出绸缎庄大门的那一刻,瞿朗特意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这新鲜的空气属实是太舒爽。被禁足的这些天可真是把他给憋坏了,这里没有互联网,不能使用手机,一切都要重新适应。最要命的是没有一个熟络的人能谈天说地,这对于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是个话唠的他来说,简直比入地狱还要难受千倍万倍。瞿三?唉就是现在常伴他左右的那个伴读就算了吧,那就是根木头。每天翻来覆去说的就那么几句:“少爷,该起了”“少爷,该诵书了”“少爷,该吃饭了”“少爷,该就寝了。”曾经从书上,瞿朗读到过一个词叫做头大如斗,搁在以前没什么感觉,现如今真个是感同身受。主仆二人实在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瞿朗就会禁不住地想,同样的两张脸孔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唉,这地方连个像样的沙袋都没有,实在穷极无聊了只能对着空气来上几拳,踢上几腿,深蹲个数轮,把自己折腾地累了就躺倒在床上。每当夜阑深沉,瞿朗仰面躺着,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回忆那时水下突然遭遇漩涡的每个细节。可是蹊跷的是,每次回忆到一半无论如何就想不起后面的情形。而且直到现在,他那个姐吴娜可以说是杳无音信。瞿朗当然希望她已经是被考古队救起已经平安,只是一想到那帮好兄弟或许仍然在没日没夜地搜寻自己,想到望眼欲穿的亲人,嘴角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苦笑,唉既来之则安之吧,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行人逶迤走出瞿氏绸缎庄,走在最前面的是瞿夫人和她的贴身丫鬟小红,紧随其后的是瞿朗和伴读瞿三,最后跟着的是六名家丁兼保镖。他们的目的地是城东的观音庙,此地的观音庙始建于康熙三年,向来善男信女不绝,香火极盛,求子祈福最是灵验。只是瞿氏绸庄位于城西,这样一来必须横穿整座湖州城。瞿老爷本来要安排几乘轿子送他们去,可瞿夫人坚持要步行,说乘轿子有失虔诚,祈福最讲究心诚则灵。瞿天正无奈,只得在夫人他们出门之前反复提醒,如今是乱世凡事小心为上,同时多派家丁护卫,而且特意挑选了几个特别身强力壮的。
早春时节的湖州城乍暖还寒,但走在路上,已然能够感受到春天的气息。瞿朗沿途都在贪婪地吮吸着清甜的空气,心中暗想虽说穿越来到古时候,权且是住在当地大户的庄园里,地方宽敞是宽敞,可没有一应现代化的设施生活起来还是极为不便。但所谓有失必有得,古时的空气质量真是没得说,确实是自己来自的那个时代不能比的。
瞿朗因为痴迷甲午,故此对近代中国的历史可说是如数家珍。他知道,此时同治年间正是洋务运动兴起之时,而基于1842年列强强加给华夏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率先开埠的广州,厦门,福州,上海,宁波这几个是中国最早开始引入西方近代工业的口岸城市。但是湖州,这个介于苏杭之间的三线小城,这时候还未被西方工业浪潮所沾染,自然也不会有环境污染这一说。神游之间,天上应景地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瞿朗不顾身上被打湿,索性站定在原地尽情地淋着雨。以前文科成绩拉胯的他竟然毫不格愣地脱口而出:“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瞿家少爷身后隔开两尺远跟随着的年轻伴读,许是生来就木讷的缘故,起初还没有感觉异样,然而后来瞿朗越发夸张的表现,不时驻足停留,满脸如痴如醉的表情,最后竟然站在雨中念诗,任由雨点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这让素来谨言慎行的小伙子脸上表情由错愕慢慢变成目瞪口呆,居然一时忘了给瞿朗递去油纸伞,想来想去自己的主子怕是魔怔了……
走在最前面的瞿夫人饶是女流之辈,步行地缓慢,可是三番五次仍要停下脚步等待儿子跟上来,若是放在平时,她不会很在意队伍的行进速度,可照这样下去,怕是到了天黑也到不了城东的观音庙。而且更关键的是,她心知肚明,前往城东的路上有一段最近不很太平,此时距离那边已不足十里。想到此间,瞿夫人赶忙让贴身丫鬟去提醒少爷加快脚步,另外再把家丁里面领头的老贾也叫到了身边特意叮嘱了几句。
于是队伍重新加快步伐,瞿三算是生拉硬拽地把还意犹未尽的瞿家少爷请回队伍中。随着春雨渐停,道旁的行人也比之前多了起来,然而走着走着,瞿朗的注意力不再为湖州城的春色所吸引。与生俱来的敏感随着他的灵魂一起降临这个世界,他留意到随着队伍的行进,市井的烟火气亦重重扑面而来。可是,那些和自己对面而来,或擦肩而过的路人,瞿朗发现他们的脸上几乎清一色地愁云惨淡,大多数人的面色很不好,他们身上穿着的长衫马褂,绝大多数能看到明显的补丁,有的补丁虽然被主人巧妙地掩藏,但那里布的浆色毕竟不同,这逃不过瞿朗的双眼。生活在这座江南小城的人们,很难看到有身形富态的,甚至到后来,瞿朗越来越多地见到路边的乞丐,能看得出来,他们并非是装模作样地乞讨,而是真正的面露菜色,营养不良,他们优先向路人乞讨的也是食物而非钱财。不少老人和孩童都衣衫褴褛,小孩子许是饿的不行,身上又冷,只能依偎在旁边亲人的怀中不停发抖。
这里毕竟属于江南膏腴之地,虽比不得苏杭,但也不至于饿殍遍地吧?瞿朗心想。再到后来,别说是他了,这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能玄乎却真切地感觉到,从岔路那边,从房前屋后,从那些隐秘的角落里向他们的方向投来一束又一束不怀好意的目光。原因很简单,瞿氏绸庄这一行人和旁人相比可谓泾渭分明,他们的衣着光鲜,只要瞧上一眼就是衣食无忧的模样。瞿朗在心里暗暗叫苦,以往从书本上多次读到过的乱世景象,还是让自己结结实实地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