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交锋(上)
灯火通明的宴会厅中,宛若白昼。
十数名身着华服,高鼻碧目的侍应在诺大的厅堂中优雅穿行,这些侍者虽说是外乡异族人,眼力见却丝毫不差,只见他们时而身体微倾,在席间为来客斟酒,时而利索地拾掇骨盘,果真是训练有素。
要说法菜那绝对是西餐中的执牛耳者。
主菜尚未上桌,光是冷盘已然是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什么点缀着花蛤的奶油蘑菇汤,制作考究氤氲着淡淡香气的黑松露鸭肝,不一而足。其中任意一道菜品,都是让人能够食指大动的存在。
然而,来自遥远中国福州船政的一众人等,此刻却无心美食在前。从宴会刚刚开始那一刻起,他们就无一时没有关注着对面同样来自东方的黑眼睛黄皮肤。
两方默默无言的对视,使得时间也仿佛凝滞。
可是,终会有人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平静,而率先打破此间微妙的平衡。
对面岩仓使团一行人短暂交头接耳一阵过后,他们中间倏而站起一人。只见此人二十多岁年纪,脸孔白净,面上几乎看不到髭须,他低头整了整自己洋装上的领结,看得出手脚略显笨拙,显然还不十分熟练的样子。
片刻后,那人手中动作停止,他抬头定了方向,往福州船政人等所在的圆桌笃笃走来,皮鞋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即便在这音乐缭绕,人声交杂的大厅中也是清晰可辨。
在他走来的路途中,邓世昌瞿朗们如炬的目光始终聚在这人身上,那短短的十几步路仿若走了百年,直至此人在桌子前方站定。
没人带头,众人自然都不发话,大家都在等着听这个日本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好见招拆招。
“来自清国的朋友们,你们好…鄙人山口尚方,是日本国岩仓使节团的成员,我们此次出使西方各国游历,在这异国他乡的直布罗陀居然能遇到同样从东亚而来的诸位,实属三生有幸。
我们的副团长大久保君提议,大家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老朋友了,机会难得,我们何不拼桌一叙?”
山口尚方那里“老朋友”三字出口,福州船政各人有的嘴角轻蔑之意尽显,有的沉默不语,而瞿朗的脸上则是浅笑玩味。
“我们两国虽说都在东亚,不过风物说到底还是大为迥异,况且自蒙元以降,我们两国几无来往,可说是交情浅薄,我看就不必了!”
带队的刘步蟾回绝地很是斩钉截铁,旁边齐整身着青兕戎装的林泰曾,林永生等也是同声附和,这颇让山口尚方的面子饶是挂不住,众人眼见碰了一鼻子灰的日本人脸上真个如说书上讲的青一阵白一阵。明显手足无措的山口尚方眼帘微抬,目光恰好与眼前这些刚刚脱了童稚气的中国青年相碰,从他们的眼底分明能够读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味。
山口尚方站在那里,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下想着若这么一受挫折,就轻易回去敷衍交差,恐怕免不了被同僚耻笑,故而只是下意识地搓着手,不时向自己本桌偷瞄,但见那边厢大久保利通,岩仓具视,伊藤博文等只顾谈笑劝酒,竟无人在意自己这会儿的窘迫。
“步蟾兄,此言差矣,这位山口尚方先生看样子也是对面推出来完成任务的,如若就这样吃了闭门羹,恐怕面子上会不好看……
岩仓使团一路经行美欧,想必有不少精彩的见闻,我等无缘亲历,听听又何妨,还能涨涨见识,何乐而不为呢。再者,我国本礼仪之邦,人家好意来相请,也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是?”
众人识得这是瞿朗的声音,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最不可能的他此时会出来打圆场。
碍于外交场合场面上不好发作,林永生趁着间隙忿忿地拉过瞿朗,用一种寻常未有的异样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朝夕相处几载,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同窗。他的左近,杨用霖,林泰曾等人也浑似从来不认识瞿朗般,脸上现出愠怒之色。
在那样盯了穿越者将近两分钟之后,不以身材见长的林永生终于开口。
“瞿兄,平日里就数你最鄙夷东洋,说日本列岛土地贫瘠,盛不下他们对外扩张的狼子野心,日后必定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却怎么今日帮着他们说话?”
瞿朗素来是个心直口快之人,方才没多想就把一番看似向着山口尚方的话脱口而出了,却没料到这自打新加坡以来的第二次信任危机不期而至。
事实上他只是思忖着机会难得,况且他也有私心,那时候彻夜研读甲午战争史料,捎带手把日本维新史也读了许多遍。大久保利通与西乡隆盛这一双来自萨摩藩的少时好友,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标志性人物。戊辰战争最后决定性的战役,西乡隆盛率军击溃三倍于己的幕府军,大久保利通则在后方出谋划策,两人可说是为明治维新的最终成功立下汗马功劳。
当岩仓使团扬帆出海之时,西乡隆盛负责留守在国内,这会儿估计正为维新成功后,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地位都一落千丈的武士阶层的何去何从,而大伤脑筋;而他的挚友,日后兵戎相见的大久保利通,此刻就在这间宴会厅中,与自己相邻不远的地方……
“我觉得瞿贤弟说得在理,我等不可再固步自封。此外大家别忘了,沈大人电告我等要密切留意岩仓使节团的一举一动,今日正好趁着饮宴的机会探听对方虚实。”
一个浑厚的南方口音响起,众人循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最年长的邓世昌。而且邓世昌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用了闽南地区方言,以此迷惑住了来打前站的东洋人。
福州船政众人沉思良久,确实,让对方直接热脸贴上冷屁股有些过于不通世故,而且老大哥发话了,要带着任务与这帮日本人周旋。
“既然如此,倒也未尝不可,但拼桌该如何拼法?”还是刘步蟾,抬眼撇向山口尚方。山口尚方只觉一股英气逼人,心道好一个清国少年!不过在听到事情有可转圜后,他确是大喜过望,赶忙接茬道:
“如此简单,我方使团派几人过来此桌,这边也相请诸位之中来几位到我们那儿去就座,这便是拼桌了。”
于是短暂商量过后,福建船政学生团决定派严复,邓世昌,杨用霖,瞿朗等去往岩仓具视,大久保利通所在的一桌就座。而日方那里,则派了木户孝允,伊藤博文,加上原本就已经来到的山口尚方,与余下船政学生团的众人合坐一处。
两方人等间或坐下前,无外乎礼节性地互相致意,气氛披着官面上一团和气的外衣,心下如何思量,且看后面的拆解。
这时候,宴会开始进入主菜环节。第一道菜上桌,当侍者掀开晶亮亮的餐盘,一只只带壳的珍馐极富美感躺在盘中,靠近盘子边沿三分之一处,瞧着应该是用白萝卜精心雕刻了一座小小的埃菲尔铁塔。美食虽还未入口,已让人不得不赞叹厨师摆盘的匠心独具。
原来是久负盛名的法式焗蜗牛。
身为使节团副团长的大久保利通,觉得借题发挥的时机成熟,于是乎清了清嗓子。
“诸位,听说法餐当中首屈一指的便是这葱香蜗牛,最上品则是产自勃艮第。提起这蜗牛,让本人不由想起那则著名的龟兔赛跑的寓言故事,因为无论是蜗牛还是乌龟,都是行动非常迟缓的动物界的代表。”
在场的一干人,都对大久保此时没来由提及这则寓言故事一头雾水,不知他是何用意?止有邓世昌,严复,杨用霖,瞿朗等寥寥数人隐约间猜到他后面要说什么,想着多半是来者不善。
果然,但见留着浓密络腮胡的大久保利通,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继续说道:
“中国有句古语-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用来形容人的行动就像兔子一样敏捷迅速。贵国的先人们对那小小的兔子从来不吝赞美之词,比如把它雅称为月德,菊道人等…
相比之下,乌龟在你们传统文化中象征着长寿,可除此之外,其余却也是一无是处了。”
大部分人还是无从了解,眼前这名瘦削的日本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只好继续倾听。
今晚宴会供应的,是来自法国波尔多的红酒,此酒通常由酒窖直供,要饮用时添加冰块,稍滴入几滴柠檬汁,直似琼浆玉液。宴会的主人特命敞开供应,只为尽兴。
看着侍应从容帮自己斟满酒,大久保利通遂拈起面前酒杯,一气饮下一半,再开口时语速明显加快,语气加重。
“然而在我们日本文化中,龟类却代表着坚忍,厚积薄发永不放弃的精神。所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龟兔赛跑,世人只道是兔子中途睡觉,以致后者胜出,却看不到原本注定要失败的乌龟,它要付出百倍乃至千倍的努力方能追回兔子轻松跃出的一小步。假若没有不死不休的毅力,万万不能与兔子争雄,要赢得胜利更加是奢望了…”
从这则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寓言中,竟然解读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注解,在场的众人,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听罢无不若有所思起来。
借着酒劲,大久保利通把以往几天加在一起才能说完的话,今天似竹筒倒豆子般和盘托出。
“……诸位,把这则寓言放大到国家层面也是一样,一时领先的,假若总是以老大帝国自居而沾沾自喜,不思进取,迟早会被这世界大势所抛弃。而其他暂时落后的民族,如果能秉持着笨鸟先飞,后发先至奋起直追的理念,难保不能迎头赶上甚至是超越。”
大久保利通话锋急转,开始由另一个角度切入,言辞依然犀利地像一把刀子,直戳人心。
“贵国文化自诩和为贵,然据鄙人所了解到的-南北对立尤胜过往历朝历代,满汉之分何止泾渭分明,朝廷的要害肥缺几乎全被满族皇亲贵胄把持,汉臣但凡要想建功立业,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兼有。可一旦有所建树,则又免不了被你们的皇帝猜忌,诺大一个国家却不能容人,岂不悲哀,曾文正公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如此勾心斗角,你们的国家前途堪忧啊……”
大久保利通的脸上揶揄骤起,同时他那冷峻瘦削的脸庞浮现咄咄逼人之势。他的这手先入为主,使得这场所谓的欢宴从起初就暗流涌动,而岩仓使节团的其他人,则讥笑之意溢于言表。
福州船政学生团这边,虽说听到大久保的一番剖析后,心知不是全无道理,可眼见对方毫不藏着掖着就开怼,而且背后肯定另有所图,自然要反击。
“大久保先生,对我们中国的内情看来了解不少,可是据我所知,在你们日本内部,恐怕也不是铁板一块吧……”
碗碟杯盏轻碰的叮当声中,人们见到一名皮肤黝黑的中国青年学生轻描淡写地起身,不失礼节而又针锋相对,准备驳斥那位出身低级武士,现已位居大藏卿的大久保利通。
瞿朗的策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就拿您的好朋友西乡先生来说,贵国变法成功之后,西乡先生终日为落魄武士们的生计而奔走,而对比之下,同样萨摩武士出身的您却对此视若罔闻,心里只想着为你的天皇尽忠,您在家乡鹿儿岛乃至整个九州岛的风评,想必很是糟糕,西乡先生对您颇有微辞亦不会是无根之萍吧?”
话声刚落,邓世昌、严复眼中闪过几丝光亮,身形却依然稳在那里。他们二人深知,以瞿朗的学识和能力,应对此种场面得心应手。
这场交锋才刚刚开始,还远未到自己出手的时候。
“你说什么?!!”
方才还风度翩翩的大久保利通,差点被一口酒呛着,他定了定神,仔细打量起说出方才那几句话的中国青年。
自己的对手,杵在那里,表面上似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可直觉怎么看怎么觉得深不可测。
这些年睁眼看世界,特别是西方诸列强的中国人,不能说如过江之鲫,但已然已为数不少。
然而,在中国来说,能够关注到日本国内情况的,甚至还能知道自己过往秘辛,知道西乡和自己关系的,他绝对相信凤毛麟角,或者说压根没有。
眼前分明是个刚刚及冠,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怎么可能呢?如何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