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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惭愧,我家里小娘子的事连贤弟你也瞒着。主要是老夫少妻,一朵牡丹压海棠,怕说出来惹同年们笑话。”谢枋一开始有些赧然,然后徐徐道来。“小娘子自跟了我,便一直住在湖边秀野园内,身边有两个梅香服侍着。她也不幸,跟着我也无所出,几年前收养了个小女孩,养女为乐。去年中秋后,湖边天气转凉,我园内家眷多迁入城内过冬。唉,这小娘子执意留在园内过冬,反而引来了一场祸事。”
“却是为何?”宋慈问道。
“冬日无事,那女孩齿长,平素又有养娘带着。夜长枯坐,小娘子觉得闷,想做些针线女红,于是通过牙人找了个针线娘子,没想到引来了祸害!”谢枋愤愤道,宋慈隐约也猜出了些。
“自从这针线娘子入我家后,小娘子与其关系越来越亲密,后来竟然到了日夜不舍的地步。听梅香说,自从这姓韦的针线娘子入府后,我家小娘子举止也慢慢变了,不让服侍的梅香们陪着过夜,每夜都是由针线娘子陪侍。日则同桌,夜则同眠,太过于亲昵。梅香偶尔撞见小娘子与针线娘子两人或是搂抱一会,或是勾肩搭背,偎脸接唇一会,两人举止甚是蹊跷。小娘子对女儿也没有以前那么用心了。”
“我听闻后也觉得蹊跷,也去园子里看过小娘子几次,叫来那个针线娘子,暗暗察言观色。那韦娘子略有姿色,能言善辩,极会察言观色,颇善解人意,甚于常人。看她的针线女红也非常精美,小娘子对其视同姐妹,处处回护于她。想想我自己年老多病,却坠入佛家贪念,娶了一个年轻的妇人在家里。我又没有时间多陪陪她,简直是暴殄天物。天可怜见,她有缘邂逅一个可以陪她打发时间的女伴,快乐终日,我何必夺她的快乐呢?原本想逐韦氏出去的心也淡了。”谢枋叹口气,饮口茶。“听闻她们二人常常赁舟游于湖上,载茶载酒,逍遥终日。”宋慈依稀记得杜渊提过,柳娘载过她们二人。
“小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谢枋眼睛迷离,似乎在追忆什么。“我有次在她房外听她弹琵琶,不觉想起白乐天的‘琵琶行’,回来后意兴盎然,就写了一卷。喏,就是墙上那副!”他指指对面墙上的挂轴。原来谢坊自己也写了一副!
“可惜,‘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今年正月,小娘子不幸染了时疫,虽然我百方请医延药,却日益严重,终于不治。就在湖上会的后几日,她驾鹤先去了。”谢枋一声长叹,潸然泪下。
书房内一片肃穆,宋慈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他方知湖上宴当日谢枋郁郁不乐的缘由。
“她逝去那日,因为时疫我被封在城内,竟然没法见她最后一面,每每念此,不尽悲来。”
“敢问兄长,小娘子入殓时何人在场?”宋慈觉得这才是关键。
“自她染上时疫,为了避免殃及他人,园子里盖主事按照我的分付,着丫鬟、仆役们都躲避着她,连小女也不得一见。平素里只能隔着帘幕远远说话。亏得有了那个针线娘子,夜不解带,精心服侍,与小娘子形影不离。园子里人不无称道韦氏,对她都多了几分好感。”
“如此说来,入殓时只有针线娘子一人在旁。”
“是的。其他人在外边都束手无策……愚兄记得,当日下午,韦氏就隔着帘幕告诉盖主事,小娘子快要去了,着人准备小娘子的寿衣等入殓用具。盖主事着梅香们把寿衣等隔着帘幕递了进去,由韦氏伺候小娘子穿上。小娘子清醒时,还隔着帘幕交代了小女、梅香几句,场面甚是凄楚,在场众人无不掩泪。”
“按照时疫管控的律法,小娘子应该交安济坊来火化下葬吧?”宋慈想起了葛岭上安济坊的墓地。
“愚兄记得是第三日安济坊才派人来运走棺木。”谢枋想了一阵。
“园子里事先已经备好了棺木。事先盖主事已和韦氏约定好,一旦小娘子仙逝,由韦氏先为其洗净身子,整好容面,穿好寿衣,击掌为号,外面候着的四个下人就把棺木抬进去入殓。”
“盖主事带着小女、梅香、仆役一众人在外候着。我事先吩咐过了,将娶她时专门打造的几件头面,也是她平素的心爱之物,一并放入棺木中,做个念想。”谢枋指指桌上的头面匣子。
“为何第三日安济坊才运走棺木的?”宋慈有个疑问。“葛岭上安济坊距离秀野园挺近,又是官员家事,不当如此之慢。”
“此事怨不得安济坊。听盖主事说,当夜他们苦守到子时,小娘子没有仙去,她竟然身子又好了些,还传送甜粥进去。天寒夜深的,众人只好散了。听韦氏说,后两日还能进口些粥羹,只是不能言语了,因此又捱了两日才去的。”谢枋记得挺清晰,历历在目一般。“到第三日辰时,帘子后有击掌声。下人们急急抬着棺木进去,我那小娘子已经穿好了寿衣,兀自躺在榻上,脸上遮着白巾。众人匆匆把她收殓进棺木里,全园人在外面哭成一片,都跪在地上恭送。安济坊的牛车就在外面候着。”
“那个针线娘子后来怎地了?”
“这倒是奇了!自从小娘子入殓后,再也没人见到她的影子。”谢坊至今还百思莫解。“贤弟自然晓得,虽然是小娘,但是按照礼制,这丧礼又马虎不得,收殓、哭祭、烧纸、点香、打铭,各样不能少。偏偏又是时疫亡者,那安济坊在外催得紧。故而园子里一众人忙忙碌碌,乱哄哄的。待打发走了安济坊的人,清扫打理小娘子的房舍时,众人才想起了那个针线娘子,她已经走了!没有人留意到针线娘子是何时走的,想是趁乱走了。听盖主事和大姐奶娘说,这韦氏陪着小娘子这么久,怕是也染了时疫,她偷着走了许是幸事。那些日子,时疫正烈,我顾及此,后来也没着人去寻。”宋慈也点点头,理解谢坊的苦衷。他已然明白了那个韦氏(其实徐达)潜出谢家的手段了,心里暗暗称奇,这厮确实是个心密胆大之人。
“还有一件蹊跷事情。在小娘子故去前后,我家园子里总有笛音缭绕,夜里听得尤其分明。那管子吹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很是凄冷可怖。据梅香和小女言道,小娘子身体好时,偶尔还弹着琵琶与那笛音相和,不以为异。故而园子里人都说,小娘子是天上仙人下凡,那笛音是呼唤娘娘归天的仙乐呢。”
“小娘子去世那几日也有笛音?”宋慈茶盏一放,惊讶道。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他已经听多人念叨过这笛音了!
正月十九当夜,芸娘失踪,当夜有鬼音;第三日,谢家小娘子亡故,前后几日有笛音。杨驸马的园子和谢家秀野园一墙之隔,杨家下人们提到的鬼音和这笛音应该一样。
那岭上保叔塔下的鬼音、十三间楼的笛音,还有那个恍然一夜里记忆着的管子音,又来自何处呢?这吹笛子的究竟是何须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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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主事带着梅香、养娘、仆役等人来府衙内辨认过,这徐达确然是家里的针线娘子韦氏。
宋慈分付郑勇等对徐达大刑伺候。
真是天不佑奸!这个徐达,一贯在内室闺阁小姐媳妇队里眠花卧柳、燕语莺声,现在落在这般如狼似虎的粗野汉子手里,一阵水火棍后,原本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被连着打了三四顿,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晕迷了几次。他实在捱不过,只好全部招了。这厮十年来在临安府附近,北至金陵府、平江府,南至湖州、临安府,借着针线娘子的幌子,祸害的闺中妇人有百余人之多,可谓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他供认,和谢家小娘子厮混几个月来,他心里已经腻了,于是暗地里寻来接应火伴,准备趁小娘子病时趁机潜走。
徐达的火伴就是那个找不到的牛二!
“原本我们约定,初更时分牛二在园子临水的廊上来接奴家…不,是小人。奴家便提前收拾好了小娘的首饰头面。姐姐那几日病得很重,整日里在榻上昏昏沉沉,躺尸一样,根本阻止不了奴家。那些梅香、养娘、奶妈等怕染上时疫,也不敢入房来,每日里只能隔着窗户探望。这可不是天赐的脱身良机?当夜雾气很大,廊子里挺冷,奴家……我在那里巴巴地一直等到四更,也没等到牛二那厮……想是什么事情耽搁了。”
“待奴家……我回到房内,看那姐姐已然死了。我当时也怕得要命,那些主事、梅香、奶娘,黑压压一片都守在房外,等着做后事。奴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天天守着个死去的姐姐,不敢声张。也是活该,谁让我贪图人家的金银,怕被人窥破底细?没奈何,奴家只好虚张声势,谎称小娘子未死,时时要粥羹。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法,又苦苦捱了两日……不知何故,那个天杀的牛二再也不来了,我也脱身不得。”
“夜里,不知哪个丧门星又吹起管子来。奴家伴着一个死人,被这管子吹得寒毛直竖。那晚奴家正苦苦思索着脱身之法,天可怜见,脑子里忽然有了个金蝉脱壳的方法。我何不扮作姐姐的样子,躲入棺木中逃出?”
宋慈微微一笑,果真如其所料。旁边的石瑜、潘邦均大吃一惊!负责审案的郑勇大为愕然,大叫一声:“那谢家小娘子的尸首哪里去了?”
“奴家……沉入湖里了……小人趁着夜黑,负着小娘子到廊上。在堂内觅来两只铜佛像,用绳子系在姐姐双手上,把她沉入湖里……姐姐待我本来不薄,和我也算恩爱一场,小人这样做真是伤天害理、天打雷劈……但是小人当时确实无计可施……”
“废话少说!”郑勇大喝一声,拍了一下公案。
“次日清早,奴家从小娘子的手面匣子里急急挑选了几件值钱的头面,把我自己的衣物全部藏匿起来。然后告诉堂外的主管,娘娘已经升天,奴家正在为娘娘洗身更衣,听我击掌后抬棺进来收殓。然后奴家便穿好寿衣,脸上蒙上一块白纱,闭住气息,躺在榻上……当时真是心惊肉跳,生怕被收殓的人识破。”
“幸好那些人害怕时疫,进来后匆匆将奴家抬入棺木,奴家才侥幸逃出谢家。奴家在棺材里,上下黑糊糊一片,不知道被拉往哪里,颠得全身骨肉苦痛,却不敢做声。幸得棺木没有下钉,奴家还有脱身的机会。后来听得棺木停了下来,外面人声吵杂,奴家想这里应该是个收置亡者的所在。奴家忍饥挨饿,苦苦捱着,待四周没有声响后,悄悄推开棺木,四面觑着,原来已是夜半,四周无人。奴家跳出来后,觑得周围全部是棺木,足足有四五十具之多,唬死人了。奴家顾不得脱去寿衣,摸黑翻过旁边的矮墙,逃到了隔壁的庙里。”
这段故事,真如传奇一般有趣。石瑜不禁问道:“我且问你,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人遇见过你?”
“也曾有人……奴家记得攀墙时,听得身后有人,把奴家吓个半死。回头看时,是个小厮,正在茅房边出恭。那小厮被奴家也吓得呆了,做声不得。奴家脑子忽然一个灵光,我正穿着寿衣,夜里白花花的一片,真如像鬼魂一样,倒方便装幌子,于是心里才安定了许多,翻过墙后,我就大摇大摆沿着山路缓缓走下去。到了湖边时,才发现原来奴家在葛岭上。那时天已经发亮,奴家急忙找僻静处,脱去外面寿衣,叫了一条湖上的舟子,直接划到这湖南了……”
“那夜的事情,你还记忆起什么?不得隐瞒!”郑勇一拍惊堂木。
“回几位大哥,小人落到这种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也怨恨不得别人。不过一死而已,还敢隐瞒些什么?”徐达叹口气,“只是当夜那呜呜咽咽的管子音,甚是瘆人!小人还有一事不解,这牛二和小人一起做事多年,从不误事。那天杀的牛二莫不是被浓雾吃了?百密总有一疏,天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