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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山色两盈盈,短策青鞋信意行。葑草烟开遥认鹭,柳条春早未藏莺。谁家艳饮歌初歇,有客孤舟笛再横。风景无穷吟莫尽,且将酩酊乐浮生。”(《湖上即事》)
这是杜渊第一次登上城西隅望楼。这望楼有七层之高,登到最上一层时,杜渊竟然有些目眩。整个临安城内共有二十三座望楼,在这顶楼四下张望,皆遥遥可见。距离这座望楼最近的望楼,南面是西南隅望楼,在寿域坊仁王寺前;西面是新西隅望楼,在九里松曲院路口;对角方向是钱塘隅望楼,在水磨头放生亭后。这四座望楼恰好把着西湖的四角,如城墙上的四座角楼。陪着他的刘副都知,一一指点给他看各座望楼,如数家珍。
这几日,杜渊拿着宋慈的钧帖,由刘副都知陪着,把湖边的七座望楼逐一登临。城西隅望楼建在涌金门和清波门间的城墙上,迥然耸立,视野极好,湖上情景一览无余。殿前司的人在这里设置眼探,倒是高明。
两人读着望楼内挂着的制度:“如遇烟救扑,帅臣出于地分,带行府治内六队救扑,将佐军兵及帐前四队、亲兵队、搭材队,一并听号令救扑,并力扑灭,支给犒赏。”望楼的铺头在旁垂手而立。
“杜观察,恕鄙人不知,前日冲突了大姐,请赎罪则个。”刘副都知抱拳施了一礼。他三牙掩口髭须,十分腰细膀阔,颇有英雄气概。
“不知者不为罪。再说,我们都是为了公事。刘兄莫要见外了。”杜渊急忙回了一礼,他心里很喜欢结交这样的朋友。这人正是那日赚柳娘上船的人。
当日柳娘被那两名公人赚上船后,带到了钱塘门内的巡查铺里盘问。陆敢、杜渊等随后急急赶到。彼此一打照面,大家不觉哑然失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得一家人。
原来那两人是殿前司的暗探。司内修内司也着人在此守着,其实是为了金间之事。殿前司已然访得,有一伙北方金人和汉人,受北国差遣在都下潜着,专一搜集朝廷禁止外泄的舆图药方、军器法式、冶铁等知识,暗地里送于北境。这伙人捻熟官话和吴语,平素打扮与南人无二,甚是机敏狡诈。二月初九清晨,在清波门外用猪杆箭射伤临安府差人的自然是该群人所为。这伙人中为首的唤作达喇,最是诡计多端,现在就匿在杨府环碧园内,化名为尹海。
原来这假尹海身上隐着如此多的秘密!
“如此甚好。若是有异常人出入环碧园,在这望楼上昼间以挂红色旗帜为号,夜间灯笼三明三暗为号。”杜渊和刘副都知商定了临安府和殿前司互通音信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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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初上,水碧月清,云淡风轻,湖风拂人。临水拼着四座红油枋桌,桌上四碟案鲜:红邓邓泰州鸭蛋、黄瓜拌辽东金虾、油炸烧骨、干蒸劈晒鸡;四碗嘎饭:一瓯滤蒸烧鸭、一瓯水晶蹄膀、一瓯白炸猪肉、一瓯炮炒腰子;还有新酿的村酒与市食(外卖)菜:炖烂鸽子雏、黄韭乳饼、醋烧白菜、火熏肉、红糟鲥鱼、李婆婆杂菜羹。锦标社的十余人围坐着拼桌旁,觥筹交错,兴高采烈。
“前日在南瓦听邱机山、徐宣教两位讲史书,提及历代弓箭高手徒弟好生佩服!”杜渊饮了一口酒,咂吧着嘴。
“前朝真有如此厉害的弓箭高人?我却是不信。”一个徒弟胡乱应着,语气里有些不信。
“前朝我是不知,国朝却有。”李公佐放下酒杯,看徒弟们都很感兴趣,“哲宗皇帝时,先祖在西北老种略公手下,有次出塞与夏人作战……”他环顾桌上诸人,放缓了声音,“秋风萧索,主帅败死,关塞尚远,上万西夏骑兵在后穷追不舍,情形万分紧急。有个唤作王舜臣的军佐,这位好汉一骑断后。他回顾后面敌阵里有七人冲在最前面,晓得这七人必是羌酋里最凶猛的几个,若不杀其威风,全军不免覆灭。于是这好汉一边捻弓搭箭,一边大声对队友们喊道:‘大家瞧我这神箭,必定射中最前面那厮的眉间。’说时迟,那时快,他引弓三发,皆中前三人的眉间,真是箭无虚发。余下四人吓得拨马而退。好汉哪里容得他们逃窜,又是四箭,贯穿其背,尽数跌下马来。夏人见这神箭,万人愕然,鸦雀无声,莫敢前进。”
大家都听呆了,连旁边上酒的酒博士也围过来旁听。坐在李公佐左手的杜渊递给师傅半块胡饼,李公佐是关西人,杜渊专门让人买些师傅喜欢贺四酪面、戈家胡饼(市实)在桌上。李公佐嚼了一口胡饼,又吃了一口红馥馥柳蒸糟鲥鱼,赞道:“这鱼馨香美味,委实是入口而化,骨刺皆香。”
众徒弟眼巴巴地候着他吃了几口,都急着听师傅讲后面的故事。
“趁着夏人士气稍顿,那王舜臣乘机整队,大家才不那么惊慌了。醒过神的西夏军队仗着人多势众重新追杀而来。从申时至酉时,好汉王舜臣连发千余箭,箭无虚发。这好汉手指都拉裂了,血流满臂。仗着他的神箭,全军且战且退,薄暮时分,乃得安全撤回关隘。”
讲完故事,李公佐一捋胸前长须,感慨万千:“这些沙场上的战功是我辈没法及上的,我辈徒有羡慕而已。”徒弟们急忙给师傅斟满酒。“可惜了我一身好身手,须到边疆上一枪一刀,博个功业。”他拍拍前臂上的袖箭,满是遗憾。
坐在李公佐右手的陆敢满饮了一口酒,用袖子抹了下嘴。“痛快呀痛快!”他用筷子敲一下桌子,“李兄的故事甚是精彩,小弟前几日听参军戏时也听到一个射箭的故事,只是李兄故事珠玉在前,小弟的故事没那么传奇。”
“陆哥,讲来大家听听。”李公佐意兴正浓。
“那参军戏上,先是一汉子打扮成商人模样,手持一箭上台,大声喊叫:‘有黑相劈筈箭,售钱三百万。’……”
“谁是黑相?”身旁的余怀悄声问杜渊。
李公佐听见了,插话向大家解说道:“这王黑相公,是仁宗皇帝时王德用相公。他曾经出使辽国,尝与北使伴射。那辽使先射中箭靶,黑相后射。你道怎地?他这后一箭射破前箭,故俗号劈筈箭,端的是神箭无双!”众人都喝一声彩来。“大家莫要喧哗,且听陆兄继续讲来。”
“又一汉子手持八箭登台,高声叫卖:‘这是老姚射不输箭,售钱三百万。’这老姚想必诸位都晓得,是神宗朝的姚麟指挥使。他也是条好汉,为殿帅十年,伴射无不中。”陆敢继续讲着,大家都等着他抖包袱。
“又有二汉子推着一车箭登台,大声叫卖:‘贱卖,贱卖!一车箭只卖一钱。’有人好奇地上前问:‘此何人家箭,如此不值钱?’汉子答曰:‘这箭也有名号,唤作王恩不及垛箭。’”众人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余怀更是把嘴里的酒喷了一袖子。
李公佐也忍不住大笑:“我晓得王恩这厮。先父以前在禁军里做枪棒教头时,这厮在道君皇帝那里做殿帅之职。这厮不习弓矢,岁岁以伴射为窘。”想起往事,他忍不住重重把杯子顿在桌子上。“想那道君皇帝时,奸臣当道,谗佞专权,忠良屈害。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变乱天下,坏国、坏家、坏民,才容王恩这厮身居要津,此诚为国朝之耻!”
陆敢、杜渊都点头称是。杜渊想排解下师傅的闷气,边给李公佐斟酒,边说:“弟子听闻,道君皇帝时那些宫人们也都善射,可以据鞍开神臂弓。不知是否属实?”
“为师倒也听先父提起过。某年宣和殿宴会时,令宫人于殿下,鸣鼓击柝,跃马飞射,剪柳枝、射绣球……”
这时候,众人周围一片喧哗。邻座的人纷纷站起来,向着北边张望着,交头接耳。
有酒博士指着北边,“好让客官们知道,望楼上放出灯来,有地方走水了。”
大家都站了起来,聚到湖边,向着城墙上望楼方向张望。
“看不清楚?是报走水的望楼上的灯吗?”
“是钱塘门那边走水了。”
“不是,灯火似乎在杨家井口方向。钱塘门的火铺在那个方向才对。”
杜渊仔细读着灯信,三明三暗,不是失火的信号。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夜里蹲守望楼的士兵发的信号。
“在钱湖楼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