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不喜欢喝酒,很遗憾,他从来没有品尝到酒精带给人们的乐趣,但他并不为此而感到遗憾。但是酒吧的确是一个谈话的好场所。当然,不是那种年轻人去的酒吧,而是安安静静的、播放着舒缓爵士乐的老式酒吧。
原以为这样的地方已经逐渐被夜店取代,不过看样子这间店的生意还不错。三三两两的顾客或是聊天、或是独饮,享受着一天之中难得的消遣时光。
黄粱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有一搭无一搭的和酒保聊着闲天。四十岁上下的英俊酒保似乎是京阳市足球队的球迷,他嘴里抱怨着球队成绩不佳的同时,脸上洋溢的却是关怀、期许的微笑。
“黄粱?”
背后传来一个身影浑厚的男中音,黄粱立刻转头看向身后。“陈斌陈警官?”
“去年就退休了。”身材壮硕的男人在黄粱的身旁落座,他有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五官略显扁平,头发黑白相间,被理成了整齐的寸头,显得精神抖擞。
“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您已经退休了。”黄粱并不是在恭维此人,陈斌的确非常年轻,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模样。
“班虽然不上了,锻炼可没有停过。”陈斌熟络的向酒保要了一杯生啤,眼神在黄粱的身上来回打量着,“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
“是吗?”黄粱不知该做何反应。
“干咱们这一行的,能坚持到最后退休的不多。”陈斌接过酒杯喝了一大口啤酒,“你是私人原因?”
“算是吧。”
陈斌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想问我有关15年前的那桩案子的事情?”
“对。”黄粱点头说道,“我了解到您当年参与了917特大连环绑架杀人案的调查工作。您是专案组的一员。”
“没错,而且我还是中坚力量。正是出力的年纪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承上启下?”陈斌爽朗的笑了几声。
“专案组的人早已经各奔东西了。”黄粱说,“其中有三位已经过世。”
“是啊...”陈斌苦涩的一笑,“老陈和大娘们都走了,至于另一个人——”
“吴明。”
陈斌瞪大眼睛问道:“吴明也死了?那小子比我还小两岁吧...”
“车祸。”
“原来如此...”陈斌喝了一小口啤酒,不禁感慨道,“十五年过去了,早已经是物是人非啊...”
“您是我少数能够联系到的专案组的成员了。”黄粱欠身说道,“打扰到您的生活,万分抱歉。”
“没什么。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陈斌摆了摆手,“突然接到你的电话,说实话,我还挺高兴的,有种‘原来我还有人知道’的感慨。抱歉,人一上年纪,就会不自觉的感慨这、感慨那的。你问吧,黄粱,对于15年前的那桩案子,你想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案件卷宗中的信息如此简单?”黄粱开门见山的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917特大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已知受害人的数字达到16人之多,其中15人遇害,但是与之形成天壤之别的是保存下来的案件资料少的可怜,其中根本就没有多少有陈楚华相关。”
“你看到卷宗了啊...”陈斌放下酒杯、抱臂身前,脸上一副眉头紧锁的表情,“的确,这案子当年引发了巨大的轰动,一时间舆论哗然。按照常理说,出几本书都不在话下了。但你得考虑到当时的实际情况啊。”
“实际情况?”
陈斌苦笑着说道:“当警方成立专案组调查这起917特大连环绑架杀人案的时候,凶手陈楚华已经把自己玩死了。”
黄粱默然不语。
“实话实说,我们没什么能做的。”陈斌说,“嫌疑人死了,喉咙被割开,唯一从那栋鬼屋中幸存下来的小女孩成了哑巴,根本不肯开口说话。我们只能想法设法撬开她的嘴,去弄清楚9月17号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绝对想不到她是如何与我们进行沟通的。”
“如何进行的?”
“靠TM的画画。”陈斌边回答、边点燃一根香烟,喷出一大口烟雾后,他接着回忆道,“那孩子完了。这就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时的想法。已经彻底完了,这辈子都过不了正常的生活。也不知道这15年过去了,她现在什么样了...”
“吴紫小姐还在努力的生活。”
“她还活着?”陈斌讶异的问了一句,随即咳嗽几声,把话题扯开了,“总之对于这桩案子,当时我们知道的确实不多。”
“因为确定嫌疑人已经死去,所以就没有深入调查的必要?”
陈斌坦诚的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也在警队干过,清楚工作量有多大。太多的积压工作等着我们去忙碌,专案组的成员们不可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凶手已经死去的案子上。我们能查什么?调查清楚陈楚华为什么变成了杀人魔头吗?这种破事只有他自己能说清楚。”
黄粱沉默不语的注视着面前这位明显苍老了几岁的男人。
“没什么可调查的。”陈斌自顾自的说道,“尸体,证据,DNA,全都能比对上。虽然没能发现多少指纹——”
“指纹很少?”黄粱皱起眉头,“原来不是资料不全啊...”
“对,指纹的数量非常少,完整的、不完整的加在一起也没几个。”陈斌回答道,“看来陈楚华还有点洁癖。”
“可能吧。他的亲人朋友说过他有洁癖吗?”
“这人没什么亲人朋友。”
这一点在那份过于简单的卷宗中也有所体现。“是因为陈楚生性格孤僻?还是说——”
“性格孤僻不孤僻不好说,毕竟这人离开福利院后究竟发生过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陈斌略显尴尬的低头看向面前的酒杯,“当年我们没有费尽心思的去调查陈楚华的人生,因为没有这个——”
“必要。”
“对,没有必要。”
“......资料说他是在18周岁离开福利院的。他是多大被送进福利院的?”
“我记得好像是在他四岁那年吧。”陈斌回忆道,“我曾经联系过陈楚华生活过的那间福利院,了解过他的成长经历。应该是四岁那天,他被人遗弃在福利院的门口。”
“那之前的事情呢?”
“不清楚。”陈斌摇摇头,“没有人知道陈楚华四岁之前的经历,至少我们没有找到了解这些情况的人。”
“......你们试着去找过陈楚华的亲生父母吗?”
“你认为我们会浪费这个时间吗?”
黄粱摇了摇头。
“做这种事情对情势的发展没什么意义。就算陈楚华的父母还活着,他们真的想要得知自己的孩子的所作所为吗?我不这样认为。”
“......”
“如果能和陈楚华面对面的聊一聊,或许我能告诉你的内容会更多。但是很遗憾,我没见过他呼吸时的样子,我只在钢屉里见过几次他的尸体。那和他本人相去甚远。”
“福利院的人对陈楚华都是什么印象?”
“没什么,就是那些话呗,说他性格安静,喜欢看书,没什么朋友,也不会主动招惹麻烦。我不认为那些和他生活过几年的人了解他,没人了解他,我甚至怀疑他是否了解自己。”
“孤魂野鬼...”
“很中肯的评价。”陈斌一口把杯子中剩下的酒液喝干,掏出纸币放在了吧台上,“很抱歉,小伙子,我没能帮上忙。”
“不,您帮了我很多。”黄粱看了一眼钞票,“我请您吧。”
“我只会让美女请我喝酒。小子,祝你好运。”拍了下黄粱的肩膀,陈斌转身向酒吧出入口走出。
注视着宽厚的背影彻底消失,黄粱转过头来,茫然的盯着面前的这杯几乎没怎么下降的鸡尾酒。
失望倒是谈不上,在阅读那份过分简短的案件卷宗的时候,黄粱就已经预想到情况就是这样。当年专案组的做法合情合理。为何要浪费紧缺的宝贵资源,去调查一桩凶手已经死去的案件呢?在陈斌加入专案组之前,陈楚华就已经被自己割开了喉咙。他的所作所为伴随着他的死去而褪去了血色。
对于失去亲人的十五个家庭而言,这只是噩梦的开始。但是对于与案件毫无关联的人而言,这只是一条了无趣味的新闻报道罢了。凶手犯下了惨无人道的罪孽,凶手发疯、死在了自己的手中,凶手无法再作恶了。
很好,这就够了。
感同身受这四个字永远只是注定失望的期许罢了。
想了想,黄粱最终还是没碰面前的这杯酒液。付了酒钱,黄粱拒绝了一位主动向她搭讪的女人——她的年纪足够把黄粱生出来了——路过一位位表情各异的顾客,推开酒吧的门走进了被零下二十五度的低温所笼罩的街道。
寒冷的夜晚,阴森的小巷。吴紫就是在类似的环境中被恶魔拖入地狱之中。黄粱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裹紧了外衣,向几米外被被路灯照亮的人行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