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场白费力气的旅程,至少在黄粱看来是这样。
找到那间福利院并不困难,所需的信息一目了然,黄粱只需要搭乘高铁来到津门市,拦下一辆出租车,在司机诧异的注视下说出福利院的地址。剩下的就是注视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和京阳市别无二致的街景。
福利院所处的街区并不在偏远之处。或许在一百多年前建造这栋石质建筑的时候,这地方可能是片鸟不生蛋的荒林,但是时过境迁,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把这栋三层楼房的石头建筑围了起来,这情景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年轻人用厌恶的目光注视着一位垂垂老者。
至少开发商一定是烦透了这栋占地面积不小的被围墙围起来的老房子。这块地皮至少能够建两栋商品楼。
下了出租车,黄粱拎着行李箱站在福利院的铸铁门前,突然有一种回家的错觉。仿佛自己是一位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最终耗尽了最后一丝希望,被动了接受了自己只有回家这一条路走。
摇了摇头,黄粱伸手按下了门铃。
在等待面前这栋西式石头建筑中有人走出的过程中,黄粱出神的微微扬起头,注视着面前这栋爬满了枯萎枝干的建筑。来的不是时候,黄粱心想,如果是春夏来的话,这里一定是一片鸟语花香的景象,届时墙壁上的爬山虎和花圃中的夜来香会让这里成为钢铁丛林中的一小片绿洲。生活在这里的人至少不用担心生活中缺少色彩。
事先掠过那一扇扇反光的窗户。陈楚华曾经就生活在某一扇窗户后的房间中吧。当时还念头的他,会想过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吗?他一定想过吧。不过他也一定没有想到过他会亲手割开自己的喉咙吧。
“您好?您有什么事情吗?”
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女人的声音把黄粱拉回现实,他低下头,看向站在铁门后的这位身高不超过一米六的矮胖女人。女人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往上,具体多大不好说。由于过于圆润的关系,她脸上几乎没有皱纹。
“您好,我叫黄粱,我昨天打来过电话。”黄粱和善的说道。
“啊,是有这么回事...”女人点了下头,“院长和我说过。等下,我把门打开,带你去见院长。”
“万分感谢。”
跟在这名护理员的身后,黄粱穿过了一条石头小径,走进了这栋古朴的建筑中。进入到室内后,黄粱不由得十分遗憾。这栋建筑的内部经过彻底的装修和翻新,全然不复曾经的模样。时间的流逝似乎没有在这里留下丝毫烙印,有的只是稀松平常的宜家家居和一幅幅几百块就能带回家的风景版画。
黄粱没有看到孩子。他很庆幸这一点。
女护理员把黄粱带到了院长办公室。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书柜中放满了一摞摞的文件,老旧的地板上堆放着一个个纸箱,其中同样塞满了文件。黄粱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间,他只能把行李箱放在走廊上。
和陈蓉院长简单的寒暄了几句,黄粱坐在吱嘎作响的木椅子上,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虽说上了年纪,但她绝对不超过六十岁,甚至可能更年轻。陈蓉院长的五官有种形容不上来的威严感,或许是因为那两道过于显眼的法令纹吧。即便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你,你却会在心中反思着自己今天有没有做坏事。
黄粱略显偏见的想到:比起福利院院长,这位女士更加适合的工作是教导处主任。好吧,其实这两份工作也没太大的诧异。
聊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话题——黄粱并不关心,陈蓉院长也回答得很敷衍——像是听到了发令声一般,黄粱略显突兀的把话题扯到了陈楚华的身上。
“我并没有见过他。”陈蓉院长语气平淡的说道,她的注意力并没有完全放在黄粱的身上,淡褐色的双眸时不时的会看向面前的一份文件上,“在他离开这里之后,我才来到这里工作。”
“这间福利院中有人认识他吗?”
“据我所知没有。”陈蓉回答道,“本院的全职护理员并不多,不过人手还算充足。”
“义工?”
“有时候我的烦恼是想来的义工太多。”
“这是好事。”
陈蓉默默的点了下头。
“您确定没有人认识——”
“确定。您昨天给我打来电话说明来意后,我翻看了员工档案,目前的工作人员都是在陈楚华离开本院后才入职工作的。”
“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年的时间了。”黄粱苦笑着说道,“他死去都已经十五年了。”
程蓉没有搭腔,她注视着黄粱问道:“为什么你对他如此感兴趣?”
“受人所托。”
“那个幸存的女孩?”
黄粱严肃的注视着她。
“也只有她了。”陈蓉院长说,“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还会对他念念不忘。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或主动、或被动,我了解了很多。有段时间日子真的很难熬,孩子们面对记者的长枪短炮的样子太令人心痛了。”
“是他对我的委托人念念不忘。”
“什么?”
“没什么。”黄粱轻描淡写的说道,“不瞒您说,我一开始对陈楚华毫无兴趣。但是伴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觉这个人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每个人都担得起‘复杂’二字。”
黄粱赞同的点点头:“您说的没错。但是陈楚华无疑是在最为复杂的那一行列中。”
“所以你想要和认识他的人聊聊?”
“对。”
“为什么?”
“......没什么原因。”黄粱苦涩的笑了笑,“委托人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是...是我想搞清楚他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吧。”
“他是自杀。”
“对,没有人看穿过他,甚至没有人怀疑过他,但是他却选择了自杀。”黄粱眉头紧皱着说道,“我想不通这一点。”
“这很重要吗?”
“至少对我的委托人而言很重要。”黄粱补充了一句,“或许对我也是。”
“哦?”
“这就像是一个漩涡一般,虽然这个漩涡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彻底消散,但是它对每个与之相关的人都造成了巨大的改变。十五年后,我也被吸入了漩涡中。”
“很抱歉,我听不懂您想表达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黄粱无奈的笑了笑,“陈楚华身上充满了致命的谜题,而我又是个对解密上瘾的人。”
“所以你才成为警察?”
“或许吧。”黄粱迷茫的说道,“我辞职好几年了,但是我真的有离开过去熟悉的生活吗?我不知道...我还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可能是因为我只擅长这一件事吧。抱歉,我好像一直在浪费您的时间。”
“没什么。在我眼中,你和楼下的那些孩子没什么两样。”陈蓉院长平静的说道,“很多人直到离开世界的那一刻,仍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是啊。”黄粱从椅子上站起身,微微欠身说道,“再一次感谢您抽出时间给我,院长女士,我就不做多打扰了。”
“这个你收下。”坐在椅子上的陈蓉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名片放在了黄粱面前的桌面上。
“这个是...”黄粱拿起白色卡片,上面印着一位保险公司销售主管的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
“你应该会想和他谈一谈。”
“这位是?”
“陈楚华和他做过两年的室友。”
“真的吗?”黄粱立刻激动起来。他的目光紧紧盯在这张硬纸片上,原本失落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他原本已经打算乘坐最近的一班高铁返回京阳市了。
“我翻了翻过去留下的纸质记录,我不得不说我很惊讶那些恼人的老鼠竟然放过那些无人问津的资料了。您的运气很好,黄先生。”陈蓉平静的说道,“其他几名和陈楚华当过室友的人我没有接触过,我能把这一位的信息告知你。”
“太感谢您了。”黄粱深深鞠了一躬。
“张奎安先生目前就定居在津门市。他离开这间福利院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了今天所拥有的一切。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忘记这里,反而时常回到这里帮忙。他能做到的不多,但他一直在行动。”陈蓉的脸颊上泛起一丝微笑,“他是一个好人。或许并不出众,但是个好人。”
黄粱默默的点了下头。
走出铁门后,黄粱站在人行道上,回头看向这栋矗立百年的建筑。就是在这栋建筑中,陈楚华渡过了自己的孩童时代、青年时代,但这栋建筑和他之后的堕落并没有直接关系,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另一个男人,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陈楚华,一个死去后无人悼念的男人,一个深藏在他人噩梦中的男人,一个死去十五年、仍有令人心惊胆战的男人,一个可悲的男人。
或许这就是陈蓉院长隐含在眼神中,没有对黄粱说出口的告诫吧:自己,才是决定命运之路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