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下午,严梦璇都陪在母亲身旁,待情绪稳定,这才匆匆给福利院回了电话,拎着包出门。
自从妙妙去世后,她就加入了涿城的被拐儿童心理救助中心,利用职业之便,帮助那些受到迫害的小孩子重获光明。每周一三五的晚上,她都会到福利院做义工,有时周末得空,也会在里面待上一整天。
再难熬的日子也这么过来了,所以她并没有因为林凡的突然出现,自乱阵脚。
推着自行车走出小区大门时,门卫大叔叫住她,从柜子里抱出一只密封的纸箱,说是前两天有人放在这儿,嘱托自己一定要交到她手里,不过最近都没见她路过,所以耽搁了。
“这两天我都睡在医院。”严梦璇笑了笑,伸手接过,“谢谢您了。”
箱子有些沉,门卫大叔干脆帮她直接抱到了自行车的储物筐里,叮嘱她注意安全。
严梦璇再次道谢,骑车往马路对面去了。
四四方方的纸箱上什么都没有写,透明胶带纸一丝不苟地封住箱口,怕不牢固,还特意从反方向隔着相同一段距离,分别贴了三次,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看得出做这件事的人,一定心思缜密。
严梦璇只扫了一眼,便已经猜到物归何人。
这和林凡的包装手法如出一辙。
她一路都在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打开纸箱,等到了福利院,也依旧没能拿定主意。
负责清洁的刘姨在门口撞见她,瘦弱的小身板抱着个大箱子,心事重重,赶紧上前帮忙。
“严医生,什么时候到的呀?”
“刚来,孩子们在食堂?”
“嗯,有几个正闹腾着,不肯吃饭,护工在哄呢。严医生,我帮你把东西拿进去吧。”
她说着,不顾严梦璇阻拦,举着纸箱撞开休息室的门。
刘姨膝下无子,丈夫又走得早,这几年在福利院做事,就严梦璇对她嘘寒问暖,刘姨便一直拿她当自家孩子。
放好纸箱,刘姨就继续去忙了,严梦璇默默坐在沙发上,和桌上的箱子大眼瞪小眼。
内心百般挣扎。
最终,还是没忍住。
她飞快扯掉胶带纸,攒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深呼了口气,心情复杂地打开箱口。
满满的一箱回忆跃然于眼前。
她曾亲手为他织过的灰蓝色围巾,作为生日礼物的领带夹,还有分手时狠狠摔到他身上的那块儿女士腕表。
有些东西无法被抹去。
它藏在久经摩挲的时光缝隙中,任凭挤压或是碾磨,哪怕碎成一盘散沙,风一吹便就灰飞烟灭,可它就是存在过,留下滚烫灼烧的烙印,不可忽视。
就像林凡曾对她说过的每一句动情的话,和他那张在无数凄冷的黑夜中,频频在梦里出现的脸庞,都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咒,禁锢着严梦璇的脚步,令她始终都无法前行,只能在原地无助而又痛苦地等待。
等待被救赎。
心脏被一双无形之手紧紧握住,收拢。
她重重喘出一口气,忽的起身,抱着纸箱冲出休息室,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进了楼前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她攥着空空如也的纸箱,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严医生,你在做什么呀?”
衣摆被一双粉嫩的小手拽了拽,她垂目,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庞仰得高高的,嘟着嘴巴。
“甜甜乖,吃饱肚子了吗?”
她飞快蹲下身,揉着小丫头毛茸茸的头发,用力挤出一抹笑容。
“今天吃了好大一碗面面,可饱了!”甜甜用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个硕大的圆圈,咯咯笑着扑进她怀中,揪住一撮头发把玩,忽然抬头,细声询问,“严医生,你为什么看上去好伤心?”
严梦璇怔住,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没有啊,严医生特别开心,尤其是看见你。”
她宠爱地刮了刮小姑娘的鼻梁,刚想抱她回去,小身板却扭啊扭,挣脱出来,踮起脚尖,两只小手扒在垃圾桶的边缘,探头往里面看。
“这些东西严医生不喜欢了吗?”
她喉间泛苦,摇摇头。
“嗯,不喜欢了。”
“这个人也不喜欢了吗?”
小姑娘指着角落的相框,严梦璇闻声看过去,是三年前自己和林凡拍的唯一一张合影,那天大雪,她亲手为他戴上了那条灰蓝色围巾。
眼底盈满泪水,她死死咬紧牙根,忽然一把将孩子抱起来,让她错开自己的脸,而后,泪珠汹涌滚落。
她曾发誓忘掉这一切,并且也以为,自己早就做到了,可眼前模糊的景象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头昏目眩。
就当她即将消失在转弯处时,身后,有道挺拔落寞的身影捡起了掉落在地的纸箱,一下一下,沉默着取出被丢弃在垃圾桶里的物品,重新摆放整齐。
“严医生,你不喜欢的那个人来了。”
甜甜咂咂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严梦璇收紧冰凉的手指,加快脚步。
能够救赎她的人,绝不会是林凡。
这段时间甜甜的状态很不错,阙心柔陪着小姑娘看动画片,听她给自己念故事书。
福利院里大多是甜甜这样的孩子,被幸运地从人贩子手中解救出来,却又不幸地与亲生父母失联,甜甜就是其中之一。
记得她刚来的时候,饿了好几天,严梦璇拿来食物,她却死活都不肯吃一口,最后严梦璇才知道,绑走她的人贩子亲手给他们喂迷药喝,有个还不会说话的小男孩儿因此丧命,她害怕这里的人也会害自己。
好在严梦璇耐心极佳,一天天相处下来,小姑娘变得开朗许多。
“甜甜还是想不起来爸爸妈妈的名字吗?”她双手托腮,望着面前红扑扑的小脸,“家在哪里,也记不得了?”
甜甜茫然地摇着头,回头,又将注意力放在屏幕播放的动画片上。
严梦璇轻叹口气,揉了揉她脑袋。
如果妙妙还活着,现在应该已经上初中了。
当年出事时,她九岁,上四年级,严梦璇记得非常清楚,自己代替母亲在学校门口等她放学,左等右等都不见出现,最后才听老师说,那天放学早,孩子们都已经回去了。
原以为短短的一段归家路,不会出状况,却没料到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回忆戛然而止。
楼下的老式钟表准点敲出沉重的报时声,阙心柔看了眼时间,收拾东西和甜甜告别。
深秋的夜晚,凉风劲起。
她站在正门的楼梯前,两只手上下用力搓着手臂,紧了紧风衣外套,朝停放自行车的偏院走去。
远远的,一道颀长身影隐藏在围墙的暗色中,倚靠着泛旧的砖墙,手中烟头忽明忽灭。
严梦璇像是没看到,抓着挎包走得飞快。
解锁单车,低着头推出去。
那人掐灭了烟,身影也随她同一时间走出阴影。
林凡单手兜在口袋里,还是白天那身黑皮衣长裤,大概是在风中站太久的缘故,他眼角微微泛红,薄唇干裂,唯独一双鹰眸凌肃雪亮,炯炯地看着她。
严梦璇将头埋得极深,妄图做个盲人,看不见这让她心绪难平的雕刻品。
然而林凡终归没有放过她,他伸手,轻而易举压停了单车,将她掳进怀中。
“放开。”
严梦璇似受了惊的兔子,抗拒地推住他肩膀。
林凡不作声,忽的加重力道,直接将她摁进胸膛,紧紧环抱住这具清瘦绵软的身体。
“林凡你放开我!”她挣扎,握紧拳头砸向男人的脊背。
他始终沉默,忍受着她雨点般的捶打,岿然不动。
三年来的压抑和隐忍,严梦璇一直都痛苦地熬着,安抚父母,料理妹妹的后事,再平静地回医院接诊病患,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
可这滚烫的怀抱似熊熊烈火灼烧着她的心,在上面烧破了一个洞,所有悲哀与煎熬如岩浆般流淌。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林凡,你为什么才回来?为什么……”她想他。
寝食难安万念俱灰地想他。
林凡低俯眉眼,静静望着她。
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就像她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一样。
“那些东西我一直没扔,想物归原主,如果你实在要丢弃,那建议可以一把火全都烧光,这样我就没办法帮你捡回来了。”
他说着,视线落在身后的角落。
严梦璇随着他看过去,发现被自己扔掉的那只纸箱,已经连同里面的东西,完好如初。
他将纸箱抱起,放到她单车的储物筐中。
“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你了。”
林凡抬起手,习惯性地想揉揉她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忽然顿住动作,缓缓收拢手指,最后握成拳插回了口袋。
他低眸凄然一笑,再抬起时,淬着淡淡哀伤与怀恋。
“走吧,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前面路口右转就是正街,很安全。”
严梦璇喉间哽塞,舌尖舔了舔发干的嘴角,手脚不知为何都是麻的,连脑子都是木然的。
她僵硬地点点头,完全机械性地转身,按照他的话,慢慢推着单车走向前方。
每一步,都仿佛在走这三年来的艰辛苦楚。
林凡一瞬不瞬地目送那道细瘦背影,直到消失在转角处,才惊觉眼睛被风吹得刺痛难忍。
他摸出香烟盒,抽出一支,飞快摩擦着打火机的齿轮,连续两次都没能打着,第三次终于蹿起了火苗。
他狠狠抽了两口,忽然抓着火机,劈手摔到身后的砖墙上。破碎的机身散落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爆破,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与懦弱。
兜内手机传来急促的振动,他掐断,几秒钟后又继续催命似的振起来。
烦躁地接通,他又狠狠抽了口烟,吐出青灰色的烟雾,朦胧了视线。
“喂?”
那边,男人张口就是一通斥责,他懒得听,便将手机拿远了些,估摸着快要说到重点时,才重新贴上耳朵。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陈队操这份心。见她,只是看看她过得如何,我自己的身份我很清楚。”
“你我单线联系,出了任何差错,没人帮得了你!林凡,你已经不是名刑警了,而是那些人的走狗,除了我,没人能够证明你的身份,明不明白?”
他轻“嗯”了声,沉默。
“别再去找严梦璇了,只管完成你自己的任务,知道吗?”
林凡不作声,半晌,自作主张挂断了电话。
夜里的风似乎又冷了几度。他紧了紧外套,将最后几口烟抽光,跺跺脚,消失在溟濛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