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交桥下,流浪汉们围成一圈在玩纸牌。与以前不同的是,他们的长头发都变成了板寸头,脚上都穿着新鞋。他们也不再盘腿坐在地上,而是各自占个小板凳围着一张小桌子,玩得不亦乐乎。
七月坐在另一边帮少年乞丐理头发。少年脖子上围着一块旧布,乌溜溜的黑眼珠四处转动,显得十分开心。
“七哥,你理发的手艺从哪学的啊?”少年闲得无聊,没话找话。
“自学。没人管的野孩子,自己一不小心就啥都会了。”七月笑笑,“小虎,给七哥讲讲你的故事?省得你闲得慌。”
“不讲!记不得了。”小虎的笑容顿时消失。
“呵呵,好吧。”七月拿起一块大海绵,拍掉了小虎耳朵后面和脖子上的碎发,将旧布取下搭在一旁,“来,让七哥瞧瞧。”
小虎站起来,腼腆的看着七月。
“帅小伙!”七月朝他竖起大拇指。
小虎摸着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七月笑笑,低头收拾理发工具。
“小虎,去洗个脸。早点休息。”
“好嘞!”
深夜,流浪汉们各自找地方歇息了。小虎与七月并排躺在立交桥下七月新买的简易帐篷中,与七月讲起了自己成为乞丐之前的遭遇。
小虎的童年过得很幸福。父母感情不错,都很疼爱小虎。加上家底殷实,无柴米之忧,这种幸福显得尤为安稳,似乎可以长长久久。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在某次体检中被查出了肝癌,而且已到晚期。母亲痛不欲生,倾尽家中所有,也只不过稍微延长了父亲的痛苦。父亲逝世后,留下的一栋房子,成为母子俩仅有的生活依靠经济来源。母亲因为思念父亲,抑郁成疾。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深夜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叔叔成了小虎的监护人,顺理成章的接管了小虎父亲留下的那栋房子。他对小虎非常溺爱,只要不是很过分的要求,一概都会满足小虎。于是,小虎成了嚼着槟榔抽着香烟玩着通宵网游的问题少年。叔叔从来不打小虎,也不骂小虎,在学习方面更不会对小虎提任何要求。小虎一度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叔叔对自己更好的人了。甚至连去世的父亲出走的母亲,都比不上叔叔对自己贴心。初中三年,他浑浑噩噩的混日子,心思完全没有放在学习上。到中考,他毫无悬念的失去了上高中的机会,也从此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而叔叔的孩子在叔叔的各种严格要求下,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叔叔卖掉了小虎父亲留下的房子,去省城为自己儿子买下一套三居室陪读。意识到不对劲的小虑想为自己讨回公道,但所有的亲人包括爷爷都站在叔叔那边。他们的理由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会读的继续读,不会读的不用读,天经地义。至于房子,都是一家人,在谁名下都差不多。何况小虎一个孩子,要那么大一栋房子也没什么用。以后弟弟(叔叔儿子)出息了,拉小虎一把,就是小虎命中的贵人啊。
小虎想想他们平时为一块十块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再看他们此刻说起小虎的房子,却仿佛那是只值一毛两毛的大葱。小虎就觉得特别恶心。一阵干呕一场高烧后,小虎也循了妈妈的老路:从那个家彻底消失了。小虎也渐渐的适应了这种没人疼没人管相当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这两年,饿了我就去找点吃的,困了就找个地儿躺一下。有时觉得这样也蛮好。”小虎总结道。
七月听完,久久沉默。也许叔叔从来没有寻找过流浪的小虎,甚至连找小虎的念头也不曾有过。毕竟,接收与夺取始终是两种层次。前者顺理成章,后者名不正言不顺。
“那有时呢?”七月问。
“有时……”小虎哽咽,“想读书。”
“睡吧,睡个好觉。”七月拍拍小虎的肩膀。
第二天早上,流浪汉们集体出去搬砖。阿标伏在桌子上写小广告,七月走了进来。
“阿标,小虎的身份证是托你保管吧。能不能借我一下?”七月站在阿标身后。
阿标皱眉:“是的。什么事?”
“马上就还给你,我有用。放心,不是坏事。”
阿标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一张第二代居民身份证递给七月。七月接过,拿出手机拍下头像那一面后,即刻将它还给阿标。
“我过两天回来。”七月说。
阿标默默看着七月转身离去的背影。
A市。
公交车上的七月看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他此行目的地是小虎叔叔的新居。苦于不知道具体地址,只能先去一趟小虎的老宅看能否打听到有用的信息。他不时揉揉太阳穴,感觉头隐隐生疼。
“春风路站到了……”甜美的女声响起,七月起身随人流下了车。
A市F县民生区春风路17号。
七月站在一栋五层的小楼前。小楼建成有些年月了,仍然能看出些许当年的气派。铁灰色的外墙,欧式门窗,大气又低调。一楼大门旁边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有房出租”4个大字和房东的联系电话。
七月掏出手机拨通了牌子上的号码。十分钟后,一个富态的中年妇人下楼打开了大门。她看向七月的眼神打着问号。七月微笑着朝她点头致意。
“你要租房吗?”女人先开口。
“是,请问张先生在吗?”七月记得小虎姓张,他的叔叔当然也姓张。
“原来是熟客啊。哈哈!张先生去省城发展了。现在这栋房子的所有权和管理权都属于我。”女人瞬间放松了警惕,话也多了起来,“张先生虽然不在,房子还是一样的,保持了以前的布局和风格。三楼还有空房,南北通透,采光极好。我带您去看看?”
“我和张先生是朋友,以前放了一点重要的东西在他那儿。前不久手机被盗,弄丢了他的联系方式,请问您可以联系到他吗?”七月一本正经信口胡诌。
“稍等哈,我找下联系人看还在不在。”女人低下头,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往上划动着手机通信录。
“找到了!这个,”女人示意七月记下号码,“1365643****。”
七月拿出手机新建联系人。
“真是太感谢了,您帮了我的大忙。”七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继而尴尬的放了回去,“等我忙完了,请您喝茶。”
女人的脸笑成一朵花。现在像这么懂事的年轻人可真不多了。茶喝不喝没关系,这个诚恳的态度已令人刮目相看。
“要不,你先上去喝口茶再走?”女人发出邀请。
七月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时间太仓促了,改天我请您。”
女人笑着频频点头。
七月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他打开高德地图,查询行车路线。
“请问到哪?”司机问道。
“客运站。”七月最终选择了坐长途汽车去省城。钱是好东西,穷光蛋还是省着点用好。七月在心底自嘲。
A市某小区。
门铃响起。张志强打开防盗门,门外站着辖区民警和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请问……?”张志强有点意外也有点紧张。
“是张志强吗?”民警发问。
“是。是的!”张志强回答,边将防盗门完全打开。辖区民警他认识,打过照面也不止一回两回了。
两人走进屋内。
三居室。窗明几净,时尚家具、潮流电器一应俱全。
七月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想起小虎的境况,不禁在心底爆了几句国骂。
张志强端来两杯绿茶,放在大理石茶几上。然后顺势坐在民警和七月的对面。一阵清香扑鼻,没喝都知道是好茶。七月又忍不住暗骂一声。
警察握着录音笔,与七月一道目不转睛的盯着张志强,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警察同志……”张志强期期艾艾。
“你是张虎的监护人?”民警单刀直入。
“是的。”张志强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
“你知道他现在的行踪吗?”
“不知道。”
“看来你并没有尽到监护人的责任?”民警的眼神变得锋利无比。
张志强辩解:“这孩子太皮,我想管也管不住啊。中考考得一塌糊涂,过不了自己那道坎,离家出走了。”
“你找过他吗?”七月的语气咄咄逼人。
张志强低下头一言不发。他再迟钝也能感觉出来者不善。这个年轻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嘛,”七月出言讥讽,“小虎睡桥洞啃馒头打赤脚饥一顿饱一顿,这里头有你一大半的功劳吧!”
“将你手机里存的相片给他看一下。”民警提醒七月。
“嗯。”七月依言照办。
看着相片中黑瘦而衣衫褴褛的小虎,张志强的脸由红变白,由白转青,瞬息数变。
“小虎现在想读书。你怎么看?”七月冷冷的问张志强。
“他读不了高中。”张志强顾左右而言他。
“技校也是读书。有一技傍身,总强过像他现在这样四处流浪要饭。”民警插话。
“警察同志,我也有难处。养一个都养不好,两个就更吃不消了。”张志强哭穷。
“据我所知,小虎的爸爸给他留下了一栋房子。出租那栋房子,每月收取的租金也很可观,他不至于读不起书吧?”七月强压怒火。
“那个啊,小虎的爸爸生前找我借过一大笔钱。他去世后,小虎的妈妈也不声不响的离家出走。他们的那栋房子,就由小虎的爷爷做主,房债两清,转到了我名下。我也养了小虎几年,算是尽到了一个叔叔的责任。”张志强振振有词。
“你能证明你所说的属实吗?”民警举起录音笔。
“我有人证。”张志强面不改色心不跳。
“有物证吗?”七月问。
“自家兄弟,都是口头契约。”张志强的脸色恢复了正常。
七月暗暗咬牙。看着眼前这张寡廉鲜耻的脸,恨不得扇他两耳光。
“好的。今天先到这。下次再聊。”民警站起身,拉了拉七月。
“好,好!”张志强点头哈腰,笑着将两个人送出门外。
七月和民警一前一后走出小区。两人都一言不发。
“兄弟。”民警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七月。
“嗯?”七月吃了一惊,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同时也对民警以兄弟相称感到有点意外。毕竟他们三小时前才第一次见面。
“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想继续帮小虎,就得取到新的证据。否则,我们也拿张志强没有办法。”民警心情沉重的看着七月。
“谢谢。”七月攥紧拳头,“我一定会找到他的破绽,为小虎讨回公道。”
民警点点头,拍拍七月的肩膀,露出赞许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