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面前的人并未回头。
添戈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连忙转过身去,被晚风吹的冰凉的脸蛋热腾腾的冒汽。
肖自强从公共卫生间出来,弟兄们面面相觑,气氛显然尴尬不已。他奇怪的走到最近的人身边,问:“怎么了,买好了?”
“彭哥不去了。”
“……啊?”他扯着裤腰掖上衣,眼睛莫名其妙的四处寻找:“为什么不去了?人呢?”
男生挠挠头,表情尴尬:“走了,从上面走的,可能回家了吧。”
风岛镇小的只有四条路,把小镇拆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井字。彭辛家距离学校很近,在小镇的西北方向,而超市在南边。
只有肖自强知道彭辛已经搬出来。联想最近几天彭辛的反常,肖自强觉得很闹心。大家那他当大哥,说白了是觉得他重情重义,必要时候沉着冷静,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尤其肖自强和他一起长大,很多话他不用说自己都能知道。
彭辛近期十分奇怪,等他主动说不大可能,肖自强觉得还是需要自己主动掏掏心窝子。
心不在焉的跟弟兄们唱完歌,液晶显示器上的时间跳到晚上九点,凑过去跟最近的人招呼一声,神不知鬼不觉的走了。
入夜的风岛常常有风,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肖自强被吹得发型凌乱,一路走过的商铺都已关闭,个别房子的二楼还开着灯。
小镇的夜晚,睡的总是格外早。
所以,灯火通明的那家店,在整条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招眼。
肖自强成绩很差,篮球还行,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一副欢脱俏皮的性格。除了不学好,其他还挺招人喜欢。
想着毕竟蹭过两杯咖啡,路过怎么也得打个招呼以示礼貌。肖自强便推门进去了。
门缝刚开,听到叮叮咚咚的金属响声,接着,是人的脚步声,不急不缓的,优雅如斯。
“你啊?”添戈站在一株绿树边。
肖自强自然而然的走进屋,关上门:“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
添戈讲:“还没到九点半呢。”说着往屋里指指,问:“来喝咖啡吗?”
肖自强眼一亮,兴冲冲的问:“有吗?”
“可以给你煮。”
刚要说好,想到不知归处是否神色寂寥的兄弟,肖自强烦躁的挠挠头,眼里的光淡下去:“算了,下回再喝。”
“所以你是要买东西?”
“不啊,路过来看看。”
添戈笑笑,没说话。余光随意一扫,见肖自强手臂上有一块红薯大小的青乌,一愣,稍稍蹙眉,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哦,刚打了一架。”
添戈:“……广场那边?”
“呀,你在啊?你看见了?”
添戈默了。
寒暄完毕,肖自强觉得程度够了,挥挥手,潇洒告别:“行了,我要走了,你继续忙,拜!”
添戈:“……嗯。”
门晃晃悠悠的关上,添戈单手扶臂,眼神微显困惑。
他看起来很热血,甚至很快乐。可聚众闹事究竟哪里值得开心呢。
肖自强在彭辛的出租屋里找到人。
彭辛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肖自强趴在窗边晃悠:“买东西唱歌是你提出来的,怎么到了你自个儿走了?”
“……没劲。”
“没劲?”
肖自强觉得什么理由他都能乐呵乐呵过去,唯一这句没劲,让他接不住话,也无法转移。
什么约会、饿了、甚至心烦意乱嗓子突然疼,都行,但是没劲——什么有劲?
彭辛捏着铝罐的啤酒,仰头痛饮。片刻后,肖自强听见他喃喃低语:“强子……我想考大学。”他声音极轻,要不是夜也静,肖自强真怕自己没听见。
考大学三个字,对那时的肖自强来说,就像三只手榴弹,一颗一颗的在他眼前炸开。轰隆隆三声巨响,泥土飞溅,硝烟发出刺鼻的味道,半空出现半透明的蘑菇云。然后一道阳光浇下来,如梦似幻。
肖自强张开嘴,半晌,眼神复杂,什么都说不出来。无论鼓励还是埋汰,好像都不好。
只是直觉成真,他却显然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彭辛低笑:“算了,就当听了个笑话。”
那晚彭辛怎么都睡不下。一闭眼,超市门口猝不及防的狼狈就飘出来,闪电一样从他瞳底往心里钻,辛麻一串,挠不着,吐不出,咽不下。
他预感生命即将出现裂谷,发生动变,可他无处落脚,像被人勒住手脚脖颈悬在半空。
第二天,肖自强踩着铃声叼着包子进教室,语文老师已经准备上课,见他,凶斥:“早自习又没上!是不是又记过了!”
肖自强嘻嘻哈哈的往位置走,嘴里抹了蜜般转移话题:“老师你今天真好看,比夏天第一朵盛开的荷花都香甜!”
哄堂大笑。他坐下,习惯性往窗边看,阳光明媚,没人的课桌在沉睡。他问同桌:“彭辛呢?”
“不知道。”
下课,他百无聊赖地靠在栏杆上远眺,层峦叠嶂,小小的虫子在空中飞。
隔壁班的张乐乐看见他,叼着棒棒糖走过来,随意道:“你们昨晚打架去了?”
“昂。”
“跟谁啊?”
“哟,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呢?”
“你这人哪都好,就是一张嘴特臭。”
“不敢当不敢当,我活儿也不好。”肖自强笑嘻嘻的,余光瞟见不远处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心里咯噔一下,竟不自觉的往边上挪挪,和张乐乐隔了点距离。
家门口乳白乖巧的小狗在他心里汪汪叫。
张乐乐撇撇嘴,凑上前:“彭辛今儿怎么没来?”
“……我们班谁没来你也知道?”肖自强无语:“李莉知道你这么关心她男朋友吗?”
张乐乐怒了:“你他妈说什么胡话?李莉早上没看见彭辛然后人就不见了,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搭理你?!”
“哎,求您别搭理我,彭辛没来,在哪我也不知道,你关心小姐妹的话自个儿出去找,反正风岛就这么大,祝你好运。”说完转身就走,张乐乐气的原地发疯:“肖自强!你大爷!”
在出租屋扑了空的李莉站在院门四顾茫然。她发现自己对彭辛完全不了解,除了他家,她甚至没有下一个能找到他的地方。
他会回妈妈那儿吗?
李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他。老屋子青砖挂肉,疏于打理的院子长满杂草,只有一棵葡萄藤攀着院角撑出一片阴凉。
意外的,彭辛坐在小板凳上抽烟,瘦削的身子落满碧绿的叶影。光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轻跳。
李莉松口气,慢步走进去,问:“干嘛不上课啊。”
彭辛看起来难得的柔软,甚至喊着微微笑意:“你不是也没上吗。”
李莉恍然,压抑的心情竟像被风吹皱的湖水,一波波温柔下去:“这不是来找你吗。昨晚打架了?”
“嗯。”
“为什么啊?”
“你这么问让我觉得你好像良家妇女。”
李莉走到他旁边蹲下:“我不是吗?”
彭辛低声说:“我不嚯嚯好孩子。”
此时此刻,心中那丝慌张和恐惧有了归处。李莉强颜欢笑,说:“女人不坏男人不爱,这不是你跟我说的吗?”
彭辛静静的看着地面,几只蚂蚁爬来爬去,互相用触角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莉莉……人是会变的,我当然一样。”
“你怎么了?”
“你回去吧,不然班主任又要去找你妈。”
“彭辛,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彭辛站起来,摆摆手,沉郁的眼睛在光影中微眯:“回去吧,我妈快回来了。”
“我陪着你啊。”李莉急急喊,心脏扑通扑通的:“阿姨很喜欢我啊,她不会生气我来的——”
“她喜欢你家开的超市还有你爸口袋里的钱。”
“彭辛!”李莉终于感到真相大白,眼泪瞬间涌出,委屈又愤怒:“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彭辛低着头往前走。
“你要分手吗!?你是不是找了别人了!你说话!说话啊!?”
太阳一点也不温和,空气被烤的像有温度,飞溅着细小的火花,烫的人心疼痛:“分手、分手……我们完了!”
彭辛拉开大门,被光照的惨白的手紧紧握着门把,青筋攒着劲从皮肤下腾起,竹制的板凳砸过来,空气像被劈开,他一动不动。板凳撞上肩胛,砸到地面。
疼。原来也会疼。
晚上肖自强来找,彭辛窝在床上睡觉,他怎么喊都不动。没办法,叉着腰站床边纳闷:“不是你把李莉怎么着了啊?回学校哭的我搁教室都听见了。”
彭辛没有半点反应。肖自强蹲在他床边,郁闷不已的看着他,想了想,说:“哥们儿是看出来了,你想走啊。”
“走就走呗,也不用伤人啊。人小姑娘虽然成绩不咋地,长得也一般,对你倒是真的好——啧,嘴臭了点,但你想想你谈的那么多场恋爱,是不是救她一个掏心窝子对你好?”
“不管你要分手还是要走……哥们儿都挺你。”肖自强扣着指甲,说到这微微叹惋:“就是想到以后哥们要一个搁这小破地待着心里不大爽,但是兄弟想出去闯荡是好事啊,万一发了呢?老孙头原来说过一句什么狗还是猫啥的,大概就是富贵了别忘了哥几个,起码城里大酒店搓两顿,你说是吧。”
黄昏了,农人开始归家,房东老太在院里热热闹闹的喂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