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雨花石,小店的黑老板卖单支五块。肖自强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买,抽完一支再买一支,最后骂:不如他妈的买一包,矫情的!
但从没舍得过。他的钱都花在篮球上,买鞋甚至买杂志。彭辛自己也从没舍得过,他甚至连单支都没买过,因为穷。
彭辛敏学好问:“抽好烟是不是特有感觉?有个词叫什么——高贵。”
添戈冷静的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大早上饭都没吃喝什么酒。”
“没喝酒,撒什么疯?”
彭辛咬牙,沉默两秒,低声一笑:“没劲。”手一扬,刚抽出的烟丢出去,弧线滚动,歪道在添戈臂前。
她眼神冷了,片刻,伸手从台下拿出一个东西,五指松开的片刻,瘪瘪的黄色壳子落在彭辛眼前,像一道巨大刺目的光芒,闪进他眼窝。
九五至尊,细支。
添戈一话不说,却好像千言万语,字字珠玑。
彭辛像只小丑般坐在板凳里,要走,却被最后的尊严呵倔强死死摁住。
“没见过。”他淡笑,手指把烟盒轻巧推开:“原谅我学识浅薄,不识货。”
添戈说:“没什么,跟镇上五毛一支单卖的没什么两样。”
可彭辛却似听她说:“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一样轻巧,杀人无形。
后来怎么走的,彭辛忘记了。可能太过狼狈,所以在走出大门的瞬间被销毁。只是天上没有太阳,温度不够炽热,无法蒸发他心口的闷火。
他冷静的问自己,你对这女人有兴趣吗?
想追吗?
想跟她牵手、拥抱、接吻吗?
他不知道。
只是每当自尊受挫,火冒三丈的要把她从脑子里扒离时,手上的劲不自觉就松了。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可能是深谷里放香的花儿,可能是大海里会打盹的鱼……神神秘秘的,牵着他,勾着他,催着他,不断地走。没有方向。
街口碰上和父母出来逛街的肖自强。彭辛乖乖的打声招呼。肖自强爸妈不待见他,觉得他家穷,觉得他本人也臭烘烘的像下水道的污泥,顺便还常常跟人抱怨都是他带坏了自家儿子。
可那是弟兄的父母,是长辈,他总要低头问好。
肖自强心知肚明,没叫彭辛跟父母打太久照面。见他满脸郁色,这两天乱糟糟的事儿全都涌上心头。他拉过彭辛,回头跟父母招呼:“我跟彭子一块儿吃饭,你俩自己去吧。”
肖妈妈假模假式的拉住他,嘴里说着漂亮话:“去干啥呀吃完饭就回了,要不然一起算了。”暗戳戳的提醒肖自强早点回去,再次间接的表达对彭辛的不喜欢。
肖自强懒得说太多,也不是个能听爸妈话的主,最后把手招招,嬉皮笑脸的撒了会儿,拉着彭辛就走。
肖爸爸摇头,扯身边的老婆,叹气:“算了,随他去,反正学习搞不好,叫他毕业吃苦之前再乐呵两年。”
“为什么学习不好?不还是身边这些朋友带坏了!”
“行了,你当你儿子是个好鸟?吃饭去!”
被亲爸实名认证不是好鸟的肖自强这边温柔体贴,随便找家面馆坐下,要两份红烧牛肉面,二话不说直奔主题:“你又怎么了?”
彭辛坐着,兴致不高,甚至有些死气:“什么叫又怎么。”
“前两天跟谁都欠你五百万似的满身是火,这两天又跟被谁泼了黑狗血似的满身晦气——不就分个手吗,这门难受就别分了呗。”
彭辛不吭声了。一个添戈伶牙俐齿已经要他半条命,李莉刁蛮泼辣的样子再涌上来,直接往他沉入河底的手里又抱上一块巨大的石头。
肖自强回忆着李莉今天的样子,啧啧叹惋:“平常也没觉着李莉多丑,今儿放学看见她,俩眼睛哭的跟金鱼似的又红又肿,真吓一跳,那叫一个丑。”
彭辛忍不住说:“你丫留点口德,人招你了吗?”
“还护短呢?”
“就事论事。”
“我以前说话不就这样?还有你自个儿,你以为你讲话有多好听呢?”
“……我以前什么样?”
“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自以为是——”
彭辛黑脸,伸手抽出双筷子,往桌上使劲一磕,打断:“就没点儿好?”
“那也不是。”肖自强立马赔笑:“至少讲义气。”
“说个不是一箩筐,说句好话就听见一声屁响。”
“你瞧,夸你你还来劲,你听我夸过谁?”
“隔壁的——”
“哎哎哎面来了!”肖自强脑门一紧,屁股跟被人夹了似的弹起来,直奔窗口:“两碗红烧牛肉吧?”
彭辛冷笑一声,不一会儿听后头有人说:“这还没喊呢您怎么听见的?”
“害,闻味儿吗。”
“奇了,这么香呢?”
“那可不嘛,不香能总来吗?”
“等等吧。”伙计笑笑。
肖自强懵了:“什么意思啊?这不是好了吗?”说完特地低头瞅瞅:“两碗红烧牛肉面没错啊。”
“两碗面是没错,两个人不对。”伙计抱胸往他后头看看,下巴抖抖,笑着讲:“这两碗您隔壁桌俩人点的,您跟兄弟的下一趟。”
肖自强回头看看,正迎上闻声而来的真正主人,那人说:“瞧你这么快我还以为是坐那歇着的店员呢。”
肖自强:“……”
彭辛被这一出笑话闹得好笑,转身朝肖自强招招手,说:“回来吧,还得几分钟呢。”
肖自强红着脸梗着脖子不愿意,嘴上较劲:“我不,我就是来这等面的——刚才也是!”
彭辛:“行行行,你等。”
天完全黑了,彭辛正对着门口,脑中似乎还记着最后一抹亮色。
到晚居然晴了,能看见发乌的宝蓝色底下缓缓飘动的小小云朵。
彭辛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想起添戈,和她装着密码锁的玻璃门的店铺,想起她说的小夜曲、作家三毛、九五至尊。想起她店里每一件暗藏玄机的东西。想起那只樱桃小丸子。想起她找给自己的十块钱。
为什么她总是很有底气的样子。
明明白白净净,清清秀秀,瘦瘦弱弱,连狠话都不怎么说的女人,身上总有股劲,叫他退却、害怕,连张望都觉得畏手畏脚。
肖自强一手一碗牛肉面,脸被热腾腾的雾气缭绕的不甚清楚。碗太烫了,烫的他实在顾不上礼节,仓促的把碗放下,然后直搓热乎乎的指尖。
“想什么呢?”他抄起一把热乎乎的面,热气更大了。彭辛完全看不清他。但他听见他讲话,于是回:“想着等会儿去游泳。”
“等会儿?别吧,刚吃饱,浸冷水危险。”
彭辛便把碗推给他:“那你都吃了。”
“……都吃了?”
“你饭量大,我吃不下,不想吃,出去转转。”
“——哎!”
彭辛说走就走,手臂在桌面上撑直,转眼就没了人影。
肖自强揣着面糊涂:“干什么啊一天天的……饭总得吃啊,不吃饭怎么行?”
心无旁骛的大口吃面,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嚼啊嚼啊,突然想起什么:不对啊!他该不会现在就去夜游?
疯了吧!老师说了夏季炎热不准下水洗澡再说今天阴着呢!这孙子。肖自强看着彭辛那碗一口未动的面,越看越像家里每回办事儿盛在碗里孝敬祖宗的白水面,心里一阵膈应。
孙子!
店里伙计刚收完一张桌子,转个身的功夫靠门边的两小伙子都没了。
“奇了怪了,人呢?剩这么多,浪费……”
不过几秒,手刚揣上还烫人的面碗,屋外呼一声刮进来个人,抓着哐,呼哧呼哧的招呼:“面给留着,回来吃。”
“哎——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一会儿,外头遥远有人喊:“快得很!”
肖自强穿过大街,沿河跑一段,最后跑上一块山坎。那是他从小喜欢跟彭辛去的地方,水底下没大石头,山坎壁平滑,高度正好,一到夏天两人就跑这纳凉,被蝉叫烦了就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光屁股往地下跳。
后来长大了,想起来就往这跑,就是知道害臊了,不扒裤子了。
彭辛说过,这儿能让他静下来,尤其是在水里的时候。
果不其然他就在那,T恤扒掉了,胡乱仍在一边。
肖自强从他身后走过去,调侃他:“你现在这样跟打野战刚完事儿似的。”
彭辛望着水面,一言不发。
肖自强寻到一处干净点的石头,略显吃力的坐下,两腿一开,胳膊横上,闻着林里过的风,轻声说:“老啦,玩不动了,你要跳?”
“嗯。”
“热——”
“噗通!”
“……卧槽!”肖自强瞬间炸了尸般蹦起来,一副见到人跳崖般的样子奔至山坎边,没有月光但能看见水面绽开一朵大大的圈,水沫苍白。
“彭辛!”河那岸的狗都叫了。隐隐的,似乎还有人应声。
这王八蛋,跳就跳吭都不吭一声!不知道还以为你丫来寻死!
不远处的桥上有车驶过。
肖自强急得在岸边转圈圈:“彭辛!?”
水里的人瞬间被冰凉吞没。失重的快感令他感到片刻的愉悦与放松,只是耳里像涌进风浪,刺啦一声后,身体缓缓下沉,像能看见河面的波纹,一圈圈,温柔的荡漾。
“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