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我看见了王浩然。
已到暑假,学校也已经放假了。王浩然答应了文静去上学,却只在最后考试时才出现,总算参加了期终考试。
已经有些日子没看见他了,他穿着白大褂,又高又瘦,苗条像个妙龄少女,他推着车子,匆忙从走廊走过来。
他戴着口罩,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当我们互相打量时,我还是认出了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们互相问。
我告诉他爷爷病了。
他点点头。
“我在这里做事。”王浩然淡淡地说。显然,寒假他要出来工作帮忙家里。他正从一个病房到一个病房收集垃圾。
“医院里收你这么小的工人么?”我好奇地问。
“我已经十四岁了,不小了。不过我对他们说我已经十六了。”
我点点头,无话可说。
“你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可以找我。”王浩然转而活泼了起来。
“我已经在这里干了一个星期了,这里我都熟。跑个腿找个人什么的都是可以的。”他又指了指医士站。
“那边许多护士小姐姐都喜欢我。”
王浩然又恢复到他那种嬉笑的个性。他又开始工作了。他戴着手套提个大大的黑色垃圾袋子,进去从各个病房里清空垃圾桶,出来时袋子鼓嘟嘟装满了。他吃力地拖着袋子,又一使劲儿将袋子丢在车斗里。他回过头来,看到我还伫立在原地,向我摆手示意。
一想到不久之前,他还坐在教室里听课,现在这么熟练地在病房穿梭,恍然隔世一般。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向我袭来。原来一切都可以变化如此迅速。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了学校,眼睁睁看着他忙碌在医院。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我一直在医院陪伴爷爷。快中午时,王浩然又来了,这次他不是收垃圾,而是推着餐车,分发我们已经点过的午餐。
餐车推到我们这个病位,他向我使个鬼脸。
“我给你的饭盒里多加了一份排骨。”王浩然悄悄地说。他向四周看了看,把饭盒交到我手里,嘴里轻轻吹了声口哨。
隔了一会儿,他又来了。这次手里拿着两个苹果。
我被他不时冒出来的行为弄得厌烦了,不要他递过来的苹果。
“怎么,嫌脏呀?我洗过手了,消毒液清洗的。”他把手举起来,岔开手指,在窗口的亮处展露自己的那刷得干净的手指甲。
我犹豫地接过苹果。苹果是清洗过了,没有剥皮。
“吃呀!”他咧开嘴,咬了一口。
中午,爷爷在病床上睡着了,其他病人也都打着盹。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王浩然清脆地咀嚼声响。
“哎呀,你爷爷的挂水快没了。”
我一看可不是呀,瓶子里只留最后一点点了。我起身要去叫护士。
“我去叫护士吧。”王浩然飞快地向病房外跑去。
我下午回去时,王浩然在医院门口等我,他也下班了,已经换掉了那身白色大褂,穿着白色的短袖校服。
你期末考试成绩怎样?我问。
“我不想查成绩,管它呢!”王浩然说。
“我功课本来就不好,文静一直给我补课,可是也没有什么起色。我就不想读了。”
“文静一直操心你落下的功课呢。”我喃喃道。
“我们家情况不太好,我老爸总喝酒,一个工作也干不了多长时间。四、五岁时我妈就走了。现在我爸又生病了,什么活也干不了了。我只能自持其力。”
他说完这些,有些伤感。又不想气馁下去,就挺着胸道:“我是男子汉,已经长大了,能受一切苦。我要守着我的家,说不定有一天,我妈会回来。”
我点点头。
不由说起了我自己的困境了。于是叹了口气道:“我妈也离家出走了。”
“你爸也喝酒?”
“不,他不喝酒。”
我死也不会说出其中的原因。那是一根最隐秘的刺。
“好吧,她们总会回来的。”王浩然又恢复到欢快的神色。
“她们会在暗处观察我们。所以我们要表现得更好一些。我要努力挣钱,治好我爸的病。你呢,本来学习就好,可以更优秀。”
我点点头。
在街口,我们分手。王浩然径直向巷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摆手,并不回头,似乎知道我一直注视他。
他的背影单薄极了,消失在深巷子里,淹没在一片灰茫茫之中,就这么消失了。无声无息,像雪花落入暗黑的湖水里。
他没来上课,都没人提起他。他的座位一直空着,没有人多看一眼。一周过后,小组轮流座位,那个空位子上坐了别人,而把最后后面一位空着。值日的同学把最后那个空位搬开,靠在后面的墙边。
王浩然在班级里的痕迹就此没了。
文静倒常常提起他。
家里也没人操心我的学习了,也不再有人留意我是否练琴。
奶奶天天医院和家里两头跑。清晨,我从房间里出来,发现家里静悄悄,一点声响也没有。餐桌上已经准备了我的早饭。奶奶一早起床做好了,人也奔去了医院。爷爷身边没有人,她着急要去探望。
爸爸呢?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前,我以为他一定在公司,可是现在不那么想了。我知道他和那个女人在那所房子里。
一想到这时,爸爸英俊高大的形象一下子模糊起来。我揉着双眼,想抹去这灰色的印象。
我的房间里有个白色的胖布偶。那是我小提琴十级考试完了,爸爸买给我的,我一直抱它入睡。我心里称呼它叫大白。把它想象成最亲密的伙伴。
我挥拳把大白打了一顿。那胖子一动不动被我踢到墙角里。
好一会儿,我又把它扶起来,一直盯着它。
“你别怪我打你,谁让你是爸爸带来的。”我喃喃道。
之后,我闷闷地吃完早饭,想想时间还早,就开始练琴了。
比赛还有几个月,一想到会去上海,和妈妈见面,我就像有了投身之处一样,又感到有所依靠。
不知妈妈在做什么。妈妈回到了外婆那里。那是她最初的家啊。她过得怎么样,是否想念这里?
我无从得知。
她说走就走了,离开时都没有和我说一声,好像她决意和这里的一切一刀两断。我是她的女儿,也要两断。
这世界正陷入癫狂了。原先安详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
早晨醒来,我在朦胧之中希望能感受到妈妈温柔地呼唤。她拉开我的被子唤着我,用温热的手托起我的脸庞,拂去我的睡意。
想起不久之前,学校放学的时候,我还习惯向校门那棵树下张望,期盼出现妈妈美丽的身影。她在夏日那袭白底蓝纹的连衣裙美丽极了。
三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日子也不会再有了。大家彼此说着一天发生的事情,多快乐。
这一切都历历在目的美好情形,竟已逝去。太突然,太突然。想伸手抓住,却似雾气一般散去了。
这一切,似乎正因为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
人世间竟有这种活活拆散家庭的事情。
我不解,我痛恨,我恨谁呢?
韩总监?爸爸?
我对这一切都有点厌倦,不愿再细想。也许人生的路上总有一些绊路石。不是每个人都行走在平坦的路上。
我的路上石块很多。我只能尽力躲开。
我要努力练琴,希望在比赛中给所有人一个惊喜,也许那样,一切的烦恼可以减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