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林荫道上,我和爷爷等了好久。我们算准了怪老头会经过那条路。风吹动爷爷的银发,他向那所房子仰首而望,好久也没动弹一下。
“要不我打个电话给梁亦文,问一下韩老师是否下课了?”我问。
爷爷没吱声。
“这么多年没见过面,人家也不定认识我们呢。”爷爷喃喃道。
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爷爷却犹豫起来。
天快黑了,我用爷爷的手机发了个消息给梁亦文,问她怪老头可走了。
梁亦文很久也没回。
这一切本来就很渺茫。我有点灰心了,一直沉静地缩着身体蹲在草地上。
爷爷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手很温和。
天晚了,残阳把树木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切仿佛是梦境。我站了起来,牵着爷爷的手。
“我们回家吧。”我轻轻地说。
此时,远远地走过一个人来,正是怪老头。他慢慢地踱着步子,阳光把他全身染成了金色。
走到眼前,怪老头留意到路边上站立的我。然后,又把目光移到爷爷的脸上。
他们俩努力地辨认着对方。
显然,他们双方都没有立即搜寻到脑海里那段记忆。我先喊了起来:“韩老师好,这是我爷爷。”
仿佛不久的羞辱已消失殆尽。夕阳将眼前的老人点染成身披霞彩华袍的圣人。我一心想要的他俯身青睐。
爷爷与之对视,有点尴尬。他们还是没有认出对方。我恨不能将之前他们是旧相识的真相和盘托出。
“我爷爷叫周润逊。”我一字一句说。
爷爷将我的狡狤看在眼里,有些难为情地冲着怪老头微笑。
“周二胡!”对方瞪大双眼,仔细辨认爷爷。原来是周哥您呀。他大笑起来。
倒是爷爷,一直不敢认他。
“我们三十年没见了吧?想不到今天这里见着了。”他抓起爷爷的手。“周哥,我是韩雪松。三十年了,你倒是还能认出以前的影子。”
爷爷从怪老头眉眼处的神采之中,终于还是认出了昔时那个常来蹭饭的韩姓少年的影子,眉开脸笑起来。
“是呀,看看,你比以前做小伙子时要白净。当年你又黑又瘦。”爷爷上下他打量着他。
“来来,我们走下说话。”怪老头拉着爷爷的手,一起走到草地一边的木头长凳上。
远处的湖面闪着泠泠波光,像无数调皮的孩子眨着眼睛。
他们不约而同坐下来。两位老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他们坐在户外长凳上面对面促膝而谈。
过了好一阵子,在落日余晕之中他们终于站起来。
“看来,你把拉二胡的热情都传到你孙女的身上了。我听过她的琴音了,嗯,怎么说呢,一言难尽。”
“我知道,这是教的,所以不太正规。”爷爷不好意思地笑。
“路子也太野子。完全不考虑指法,有些音就这么滑了过去,都没拉出来。我乍一听,似乎很有表现力。有些个人的发挥,有些激情,可是不能细细分析,这种演奏方式,音乐学院是教不来的。”
说得爷爷眉头拧成一团。
“有什么办法?没有一位好老师来教她啊。这孩子四岁就跟我学了,我那点技术,就是业余玩玩,公园里和老头老太们乐一乐。你不也带学生么,可以教一教她么?”
怪老头摇着头。
“我很快就要回去。”他解释说。
“做地产开发的梁总有个女儿,请我指点一下。我为了朋友之间的面子,往他家去了几次。那孩子倒不像你的孙女,她更规范一些,明显受了正统音乐学院出身的老师指点,指法更合理。”
爷爷明显有些不自在。
他们不约而同站起来。天已是晚了,四周肃穆起来。西边的晚霞越来越淡,最后只留下一片清冷的天空。
“你是说,我们家周壹壹在音乐方面没有什么前途了?”爷爷最后问。
怪老头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轻声对爷爷说:“以她目前的水平来看,很独特。她有一个音乐演奏者少有的热情,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以一个欣赏者的角度看,非常有才华。可是以一位音乐学院招生老师看来,这是胡闹。”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壹壹,过来,和这位爷爷说再见,天也晚了,我们回家吧。”爷爷转过头对我说。爷爷难掩满脸失望。难道这是他们最后的谈话结果?我充满希望,转瞬间希望如同最后的晚霞,消失在天际。
“韩爷爷,您以前常去我爷爷家吃饭,明天就来我家做客吧。我奶奶做的饭最好吃了。她做的糖醋排骨好吃极了,比大酒店做得好吃一百倍。”
我做出可爱的神情。
“嫂子身体好吧?”怪老头点头微笑,问起爷爷。
“还硬朗呢。她也记得你,刚刚我出门的时候,还说起你来。”
“哦,嫂子的饭菜是真的香。那么,我真的明天要登门造访了?”
我赶紧把爷爷家的地址对怪老头说了,还恋恋不舍地对他说:“韩爷爷您一定要来啊。”
然后他们就分开了。天色已晚了,我们走出那片林荫道,爷爷一直沉默不语。我以为爷爷不太高兴,没敢吱声。
也许是他怪我擅自邀请怪老头去家里吃饭吧。我却暗自得意,维持着我那渺茫的希望。我想抱着我的小提琴,站在上海那场比赛的领奖台上。台下鼓掌的有妈妈,还有爸爸和爷爷、奶奶。
三十年过去,物是人非啊。爷爷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