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爷爷快要出院了,韩帛一来,病又加重了。他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过一个星期才恢复过来。
奶奶也知道韩帛。韩帛儿时几乎是在奶奶家度过的。
奶奶对我起那很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韩帛的爸爸已经结婚一年多了,左小青,就是韩帛的妈妈,生下了韩帛。韩雪松痴迷小提琴,车间里分配的工作只是马虎地应付。他一门心思练琴。一个已经成家的年轻人,必须能够养家呀,厂子里按劳分配,他挣不来奖金,两口子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左小青是个温良的女人,从没有怨言。
后来,韩帛索性不上班了,考取音乐学院一直就是他的理想。已经快三十岁的他烦闷又焦躁,和谁也不来往,整天在家里捣鼓那把小提琴。有时,还能从他的家里传来大声地斥责。他一直内心郁郁不乐,找身边的人撒气。
有一天晚上,韩雪松整晚都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左小青没法忍受,哭着抱着孩子来我家。
她怀里的孩子正哇哇哭泣,她自己也嘤嘤而泣,让人心里真不好受。左小青倒是没有过多地说韩雪松的暴戾,可是从她痛苦的表情,和欲言又止的话语,我能猜到她生活的艰难。左小青是个好女人,当年还是厂里的一朵花呢,是我把她介绍给韩雪松,我一直想着小韩是个斯文上进的青年,没料到竟是这样的坏脾气。
如果韩雪松是个火坑,正是我把左小青推到火坑里。我一半出于同情,一半出于内疚,也陪着左小青落泪。
我用围裙抹着眼泪,找你的爷爷,希望他能过去,劝劝韩雪松,让他待左小青好一点。她一个女人,又上着班,还带着孩子,太不容易了。
你爷爷倒是自告奋勇,在左小青面前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把韩雪松教训一顿。他大声说,韩雪松太不像话,哪有这样对待老婆。他要让韩雪松当着大家面来向左小青道歉。还要向大家保证,不会再向左小青乱发脾气了。
左小青摇着头说:周大哥,你还是不了解韩雪松,他是个又固执也狂躁的人。你劝不好的。
你爷爷不信,兴冲冲地就去了。
去了好久也没回来。我感到奇怪,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个男人互相叫骂。
他们吵起来了。
你爷爷的脾气也上来了,指着韩雪松的鼻子骂,说他不能养家,乱发脾气,有了孩子还不安心,不过安稳日子穷折腾。
韩雪松也指着你爷爷的鼻子骂,说他多管闲事,狗拿耗子。
你爷爷大气直喘,裸起衣袖想要打架。韩雪松要比你爷爷瘦削多了,知道要是打起来一定吃亏,急忙跑到室外,朝门里的爷爷大骂。
争吵声引来一群爱看热闹的人。
大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怀着看热闹的态度,你一言我一语。
你爷爷瞪着四周人一眼,他年轻的时候健壮着呢,嗓门更高,向四周的人吼一句:都散了,看什么看!
然后把韩雪松的衣领封住了,把他拖到我家。左小青吓得跳了起来。
周大哥,快放手!她喊。
你爷爷那股子蛮劲儿一上来,拍着韩雪松的肩吼道:你也是个男人,看着你老婆,被你折磨得成什么样子?看看她怀里的娃,多怜人的女娃,你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都指望着你呢,你乱发什么脾气。明天好好去车间上班!要不然,我就真揍你了。骂我是狗拿耗子。我是狗,你是什么?
你爷爷当年多威风啊,说的话也让人服气。韩雪松再没说啥,垂头丧气领着自己的媳妇和女儿回家去了。左小青脸色苍白,她爱惜自己的老公,那天韩雪松在全厂子的人面前算是丢了脸了。
自那以后,你爷爷就和韩雪松不来往了,左小青也很少来。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左小青的女儿韩帛在楼道里一个人玩。大冬天穿得很少,手冻得通红,还流着鼻涕。看起来怪可怜。
我不忍心,就拉住她的手问:你妈呢?
她小声说:妈妈上班还没回来。
我看了看她家的紧闭的门。从门内传来琴声。
我又问:你爸怎么不管你?
她的眼眶里噙着泪花。爸爸练琴,怕我烦他,让我出来一个人玩。
当年韩帛也才三、四岁,一直没上幼儿园。头发黄黄的,随意扎着两个小辫子。小小的两片嘴唇苍白无色。我知道左小青忙着做事,没有时间管孩子。韩雪松是个琴痴,照料不了帛帛。
我把韩帛领回家,倒了热水洗了一把已经脏了的脸。把周浚用的手套给她戴上。还给他热了个饼。那孩子津津有味吃着。家里比楼道暖和,一会儿她的脸就红润起来,真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你爸周浚下课回来了,他们就玩在一起。你爸比韩帛大五、六岁,那时已经上五年级了。那孩子很喜欢和周浚玩,喜欢翻看他的课本。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都熟着呢。家里多了个小丫头,更热闹了。
一直到吃过晚饭,左小青才过来领孩子回家。
那段时间,左小青又瘦又黑,憔悴了不少。一张美丽的大眼睛也黯淡下来。我们没说上几句话,她就匆匆带孩子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韩雪松不让她和我们来往。
韩帛那孩子不时来我们家。只要我们家有人,她就悄悄地潜到我的家里。你爷爷也喜欢他,开玩笑认她做女儿。我就向他使眼色,不让他乱说。韩雪松把我们一家认作仇人似的,哪能动那心思。
韩帛一来到我们家,小嗓门就高了不少,就当自己家一样。我们吃饭,她自己先上桌了,还给每个人分配好碗筷。有时周浚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叫了几声都不应,她就跑过去,把周浚从房间里拖出来。
她的话特别多,叽里咕噜,给我讲小红帽的故事。那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我嫌不好听。再说,我正忙着做饭呢。她只好去找周浚。周浚正做功课也没空聊天,就拿小人书给她看,等功课差不多了,才给她讲书里的故事。
他们总有话聊。如果韩帛哪一天没来,周浚还会问起她。
有段时间韩帛来的次数少了。原来她的行踪被他爸韩雪松发现了。他向左小青发脾气。左小青那次也没忍,也没找人评理,她们紧闭大门,在家里争吵,不时传来摔东西的声响。韩帛竟没有哭,她趁父母不留意悄悄地溜了出来,轻轻地拍我们家的门。
韩帛就呆我们家里,不回自己家了。
她嘴里不住地嘟囔:不回家了,做你们的孩子好不好,我要和周浚哥哥在一起。
那晚她父母吵了一夜。我们不忍心把帛帛送回去。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床,只好让她住在周浚的房间里,和周浚睡一块。
我把被褥铺好,怕她受凉,又抱着一床被子铺上。帛帛躺在软和的被褥里,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眨巴着,充满爱和依赖。我抚摸她的脸,让她快点入睡。她显然能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有些兴奋,总睡不着,直至半夜,我又一次去看房间看她,她已沉沉入梦了。嘴角还挂着微笑。一旁周浚打着响鼾也没有影响她。
后来呢?我问奶奶。
韩帛小时候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只担心她会纠缠到爸爸。奶奶的好心竟给我们带来了厄运。这个女人原来很小就纠缠爸爸和我们这一家。
后来帛帛的爸爸,韩雪松就走了,听说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了。他离开了本市之后我们就极少见过他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去了大城市,追求自己的前程去了。只是抛下了左小青和韩帛娘儿两个。
他走之后,韩帛就一直待在我们家了。后来干脆就住在这里,只在周末,左小青会韩帛接回家去。
左小青天天都很忙,她一个人做两份工作,苦撑着那个家。她没有时间去照料孩子。韩帛也乐得在我们家生活。
左小青在十一岁时,他爸爸回来把她们娘儿俩都接走了。回来时,特意来我们家,很客气地向我们道谢,感谢我们这么多年来照料帛帛。韩雪松已经变了样子,皮肤白了,面色红晕,不像个工人。听说他留校任教了。我当时舍不得韩帛走,那孩子也一直哭闹。害得我当着大家伙的面流了泪。人都有感情,这丫头在我家呆了好些年,我像亲闺女一样带着,一下子不回来了,任谁都舍不得。韩帛一直抱着周浚的胳膊不松手,我们无奈分开了她俩。他们感情很好,平常都很亲密,一下子就这么分开了。世事无常啊,小孩子做不了大人的主,只能随着父母去了大城市生活。
奶奶回首往事,不由感触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