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亦文和我一起坐在后座。她看出了我的伤感,车子开动之后,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车子开过一个路口,我们才聊起天来。
“除了你,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梁亦文说。她聊起这些日子的苦闷。
“我的朋友也少。”我说。我想到王浩然。我临走时,王浩然还送了我。我很想念他。
他有点邋遢,但并不令人讨厌。想起他有一阵温暖的感觉。像冬日午后的暖阳。
我对梁亦文说起了王浩然的事情。将我们如何相识,相处的琐事一一讲给她听。
梁亦文听得津津味。
“想不到你恋爱了。”梁亦文笑嘻嘻地说。她有几分嘲弄,又有几分羡慕。她完全不明白王浩然是个怎样的人,只是听我说的寥寥数句便说出这种话。其实我所说的那些还不及我想表达的百分之一。
这并不是什么恋爱。
“能吸引你的男生,一定非同寻常。他身边真的没有一个亲人?如果我是他,一定不知怎么办好啊。”梁亦文叹息。
我置身在如此宽大的车后座,汽车平稳地行进,车外光影在梁亦文的粉嫩的皮肤上不停掠过,不由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别。这辆车对我像个梦一样。有时候人做梦的时候是知道那是个梦境的,可依旧缠绵于梦中不能自拔,希望慢一些醒来。
我们来到车站入口。车子不得不停下来。
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梁亦文不舍得我走,让我看着表。
“你一走,没有人和我聊天了。我每天都是一个人。”她不断地说,表情很愁苦。她竟也有愁苦。我却在自身的困境之下表现得若无其事。许多好气色都是伪装,只要不是被最终的那一击所击溃,人们总是表现得非常坚毅。我现在就是这样。
最后她不得不放我进车站。
“我爸让我一直住在上海。他在这边买了房子,也准备在此定居。”梁亦文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会再见面的啊。”我故作轻松。同时在内心对将来的见面几乎不报什么希望。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永远存在。她很好,好的纯粹,好的纯洁。可是她正在变化。我也在变化。一切都不会长久。
所以我并没有回头,尽管我知道梁亦文会在车里目送我,会久久凝视我的背影。
面对自己也只能是自身。我现在又形单影只,行走在车站人来人往的人流之中。
一回到本地,我径直拖着行李回家。
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爸爸给我开了门。他见我独自一人拖着行李回来,吃了一惊,又朝我的身后看了看。
“我一个人回来了。”我说。
“你妈竟让你一个人回家?她不是和你爷爷商量好了送你回来么?”
“她很忙,我不想让她送。”我拖着行李进客厅,韩帛正在厨房忙活。她倒是难得下厨。烟气缭绕的厨房的确不合适她精致的装扮。涂满指甲油的手淘起米来,吃起来让人疑心。
餐桌上摆着几道韩帛做好的菜肴。
韩帛从厨房探出身子,看到我,打了招呼。
“回来了?洗个手吃饭吧。”她依然笑颜如花。
她不知道自己伤害了多少人。
她大概知道了我与韩雪松的争吵。却并不对我挑明。我也乐得装傻。
“四喜呢?”我问。
“在房间里睡着了。那孩子整天睡。”爸爸说。他眼睛不离开我,一直观察着我。发现我有些异样。
也许我在他们面前不再蛮横,转而服贴不少,表现得像一家人。
其实,我只是伪装罢了。
如果永远倔强与对立,我一定会被从这扇门中被赶出去吧。现在,我已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人求一个安静的居所而不得,比如妈妈。
这种窘境,非亲身经历,不会认识深刻。可是露骨地迎合是可耻地,我只能暗暗地对自己说:不要表露自己的真正的情绪,在这个家里要想继续呆下去,就要迎合,至少不要激怒他们。
他们才是一家人,可以自在地说笑,而一个外人,只能好自为之了。
好可悲。
我吃着韩帛做的饭,开始难以下咽,可是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太饿了,只能机械地吞咽。
“西红柿炒鸡蛋怎么样?”韩帛小心地问我。
“挺好吃。”我艰难地迎合道。语气生硬得可笑。
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个漫长的开始。
回到自己房间里时,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长久地凝视那片白色的,茫茫的屋顶。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个最要命的问题:怎么办?
我要长久地和韩帛生活在一起了。这曾是我的家,这也是我的家的房子,这间小房间是爸爸和妈妈为我准备的卧房。这里的每件家具,书桌,床头柜还有那个粉色柜门的衣柜,可以左右旋动的椅子,这儿的一切,我无比熟悉。
可是这不是我的家了。
我在熟悉的环境里,成了完全的陌生人。
想到无家可归,我就想到王浩然。同样是无家可归,他有地方寄身,而亲人已逝。
我却相反,无处存身,而亲人尤在。
原来亲人也不可靠。可靠得只能是自己了吧。
我整夜都睡不着。
黑暗里我的脸上总是浮现出苍凉的微笑,练习与韩帛和谐地相处。最终没法做到,我猛地起床。
已经午夜12点了。
也许王浩然在家吧?我轻轻打开房门。客厅里静悄悄。他们都已睡下了,房门的缝隙里没有灯光。
我轻手蹑脚走出来,离开了家轻轻把门带上。这么晚出门真是一场刺激的冒险。
到处都静悄悄,街道没有行人,只有路灯寂寞地亮着,照亮灯下无数粉尘。行走在这样安静的街道,我不由裹紧了身上的衣衫。
王浩然一定已沉睡。他一人躺在硬硬的床上,四周沉闷无比。他是一个苍白少年,没人问候,也无人关爱。这样的孩子世界上一定还有,他们被遗弃。如果一个没有得到过爱的人,或者爱不曾消失的人,是不可能深刻体会了失去了爱的沉重的痛苦。我此刻就能体会那种入骨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