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向停车场走去,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大叔。笔挺的西装,鲜红的领带。
他的头发有些发灰了。面色倒也和善,厚厚的嘴唇,发出浑厚的嗓音。
“这是你的孩子吧。小姑娘生得这么灵利,真不愧是你的女儿。”他上下打量我,让我很不自在。我朝妈妈的身后缩去。
“这是我的公司里的鲍总,叫鲍叔叔!”妈妈解释说。
我觉得应该叫鲍爷爷。因为他看起来不年轻了。
鲍总过来把我的行李提起来,轻松地放到汽车的后备厢里。他拉开车门。
“请上车,我今天总算做了一回护花使者”。他哈哈一笑。我迟疑地望了一下妈妈。
“上去吧。车站离市区太远了......”妈妈推着我上车。我对眼前这辆黑色的,笨重而宽大的汽车怀有莫名的恐惧。不得已只能钻进去。
“若男,你坐前面呀?”鲍总招呼。他的嗓音总是那么指挥若定,像命令自己下属那样。可是妈妈并没有听他,和我坐在一起,一只手还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腕。
车内有股呛人的香气。
我和妈妈彼此都沉默不言。前面那位陌生人的存在,令气氛有些尴尬。
“若男,这个月你的业绩不错,下个月我承报上去,正式升你做到部门主管了。这段时间你太辛苦,孩子过来了,你可以放两天假,好好陪陪孩子。
妈妈感激地连声说好。态度恭顺得像个学生。
汽车行驶在陌生的城市里。我们钻进地下隧道,又驶向腾空而起的高架,然后扎入车流穿行不息的繁华街道。最后在老城的街区停下来。
眼前是一排排居民楼,年代久远,墙面是青砌垒成,六七层楼的房子,房屋是斜屋面,盖着青黑色的瓦片。
入口倒是有个小小的门房。小区的门一直开着,几乎无人值守。小区内一条轻便的沥青路贯穿其中,又在中间分成四五条支路。路两边的矮矮的灌木稀稀拉拉,连不成线。
我们下车跑到车后,等候着车后盖翻起,我好拿出行李,以避免鲍总再一次的帮忙。
“谢谢鲍总啦。”妈妈笑起来真迷人。鲍总一摆手,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我们来到外婆家。妈妈一按门铃。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门打开了,出现一张女人的脸。
那张脸白得不自然。细长的眉毛快要逼近太阳穴。眼神又尖利又生冷。她打量着我,嘴角不经意间抽动了一下。从鼻孔里发出一种嘤嘤之音。
“这是舅妈。”妈妈向我解释。
我忙点头,恭敬地喊一句:“舅妈好。”
她竟不理会我,扫了我一眼之后。向后退去,给我们让开了一条道,算是给我们发了张通行证。
外婆在客厅沙发里端座着,看到我,站起来,四下找她的老花镜,嘴里念叼着:“壹壹来啦,个子真高啊。”
她终于戴上了眼镜,我的样子她也终于看得清晰。
外婆的头发花白,却没有七十岁老人的老态龙钟,相反,她精神很好,看起来只有五十来岁,她的脖子又长又好看。
“长得真像你妈。”她眯着眼像打量一件收藏的古玩一样。看得够仔细了,才伸开手臂,将我拥抱了一下。
妈妈和我拉着外婆坐在沙发里。
“我们彭家的孩子长得果然青秀,不比外省的人家,土气得很。”奶奶捏起我的手掌。
“那双手还真精巧,不过这里怎么很糙呀,还起了茧了,怎么弄的?平时你做些什么事,糟蹋了这样一双好手?”
外婆似乎有点不满。
“不是,这孩子一直练琴,手指长期压着琴弦生成了厚茧。”妈妈说。
“是么?”外婆不相信地望着我。从我的眼神里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怪不得。”外婆抚摩着我的手指。
“学琴到这样的程度。不过这是很高雅的东西。旧时的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们也会练琴。这不算瞎混。我年轻的时候也学过钢琴。当年我八岁,那时候是一九五六年。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外祖父,是一个工厂主,我们家有二三个工厂,不过过了两年全都充了公,我们沦落成了穷人了。我八岁时家里还很有钱,父亲请了一个好老师,教我学习钢琴。我弹得好极了,差一点就要登台表演。现在我都记得我弹起琴来是多么骄傲。我们也算是音乐世家啊。”
我想把手抽回去。
外婆的力气很大,指着我的琴盒说:“这一定是那架宝贝小提琴了。听说花了几万块买下的。你爸平常可没那么大方。我真不清楚周浚有哪一点吸引了你妈,当年我就说了,他们俩成不了,很不幸被我言中了。”
“外婆,我给你拉一首曲子吧。”我想岔开话题。
“好呀,听一听你学得怎么样。”
我打开琴盒,准备开始拉。
舅妈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她冷冷地坐在那里,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别拉了,彭英俊正在写作业,他一会还要上辅导班,有许多作业要完成呢。你拉琴会吵到他!”
外婆愕然的望着舅妈一眼。
她们一定长期对峙过,如今双方都各退一步,达成和解的样子,可是这种平衡一直发生着变化。
外婆终因年老而退缩,败下阵来的样子,有点灰心地说:“好,明天拉吧。中午饭吃了么?我们刚刚吃过了,家里就剩一点饭菜了,热一热吃一点吧。”
妈妈站起来,走到厨房,很快又出来了。
“算了,我们等一下出去吃点东西。壹壹,你把行李放到外婆的房间吧。还有那把琴,就放在外婆床底下。”
此刻,我才注意到,这栋房间好狭小。
中间一个不大的厅,摆着沙发和餐桌之后,仅留人通过的空间,阳台上晾挂着许多衣服,使得阳光也照不到室内。有三个房间,想必最大的房间是舅妈住着,中间的房间是舅妈的孩子,我的表弟彭英俊的房间,另一个靠北的房间就是外婆的了。地面铺的地板有好多痕迹。
“妈,我们就住在这里么。”我当着大家的面,径直问。
妈妈点了点头。
我们的房间在哪儿呢?显然,妈一直和外婆住一间房。我来了,估计只能睡阳台吧。
阳台果然有张铁的折叠床。安静地靠在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