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来电话说她和温芬尼老师联系上了。温老师让我准备报考音乐学院。现在已是一月份。妈妈已经帮我报了名,让我五月份去考试。
五月份,我们快毕业了。
“一定要找个好老师。这很关键。”妈妈对我说。“教你的姚老师很有水平,继续请她来。”
我只好把姚兰是韩帛派来的事实告诉了她。
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最后说:“让你爷爷再请她吧。我们何必纠结这个。眼前好的老师根本找不到。你对她也要客气一些。人家和我们没有恩怨,韩帛和我也没有深仇大恨。她愿意帮助你,这是个好事。”
我真的想冲着电话大声喊:“我不愿意,我不愿与韩帛这一家人有任何瓜蔼!”
可是,我不再那么任性了,懂得将不满深埋在内心。
姚兰还是来了。
她对我说:“我还以为你去韩教授家里住下了。韩教授亲自教你不好么?比我教得好啊。我只能带一下初级的学生。”
“上次是韩帛拜托我,这一次就不一样了。恩师亲自嘱咐了我,让我好好教你。想来你的面子真的大啊。”
姚兰的眼睛里闪烁着狡狤的光茫,也许还含有一丝讽刺吧。她知道我向来不大待见她。她对自己亲自上门多少有一些无奈的自嘲意味。
“有韩教授默默支持你,真的很幸运。”她一遍遍地感叹我的好运。
我记着妈妈对我说的那句话。要客气一些,不要把自己的不满与猜忌写在脸上,于是不再理会她说了些什么,而是提起小提琴,摧促她道:“姚老师,可以开始了吧。我都等不及了。”
于是我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辅导。
“知道么,”姚兰在中途休息的时间对我说,“上次参加竞赛,韩教授将你的曲子换了,让学院里的温芬尼教授很是不满。两位都是前辈,我都不知该支持谁。不过,我一段时间一直也不明白,为什么韩教授要难为你,让你得不了任何奖项。这次,我在出发前问了他。他对我说,你是个心浮气傲的小孩,一定要重挫你的锐气,让你沉下心来。”
明明是报复,却辩解得如此冠冕堂皇!
“那么,我的水平能不能拿奖呢?”我反问。
“可能会拿到了。那场比赛一点也不重要。都是为了糊弄小孩子的。一帮业余的演奏者聚在一起,开一个大派对罢了。”姚兰不屑地说。
我很惊讶。
她穿上洁白的衣衫,如此舒展而优雅,竟摆出这种一种满不在乎的腔调。我不停对自己说,她也是大学里的老师,一位优秀的小提琴老师。
一边内心嫌弃,一边受她指教。有时,我倾听她轻盈的琴声,脑海里有一股不现实的感觉。
琴声如此优雅纯洁,我从悠扬的琴声里,仿佛看见几只翩翩的天鹅落在宁静的湖面,在落日的余晕之中在湖里游弋嬉戏。转眼琴声幽怨深沉,拔动心弦。尤如夜色降临,肃穆的天空星星眨眼。
然后,我回过神来,发现姚兰细细的眉微微上扬,眉的收梢处微微发红。显然脸上有人工的修饰。
这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你拔动一个弦,会招来内心的一丝共鸣。当许多弦音结合起来,会让你在一种美好的情绪里流连不已。而拔弦的人,并不会受感动。
他们只是照着谱子,准确的知道怎么时候下手拔动,用了多少力道,如此而已。
那些催生情感的人,并不都是情感充沛。那些感动众人的人,并不理解感动。
技巧而已。
想到这里,我似有顿悟。
自此,我开始留意技艺这种东西。明白指法的重要性。当我想沉缅于某种曲子的美妙意境时,我会跳出迷人的意境,不再沉缅其中。让自己作为一个更冷静的。冷酷而犀利,超越情感而追寻情感背后的真相,像个手术医生一样,解剖着每个音符,每个节奏。
冷酷真是所谓艺术的底色,也是一种保护。
我还明白了要恰到好处地撩拨人心。
“你比之前不同了!”姚兰倾听我拉的曲子,幽幽道。
“更冷静了,克制了。你以前放得太开,像一匹野马。现在这匹马正在田野里踱步,思考人生了。”
姚兰说完笑起来。她是讽刺。当看到我冷冷的眼神,她的笑容散去了。
“还是之前的你比较可爱。”她断定。
春节时,韩帛带着四喜和爸爸一起来奶奶的家。他们在客厅里有说有笑。韩帛不时向我窥探。我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任何不满的情绪。
奶奶将我拉到一边。
“你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这个时候,你妈一定希望你惦记着她呀。上海虽是她的家,可是他们一家人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你妈一定很相念你。你要主动和你妈联系。不要冷漠。”
原来奶奶一直观察我。
我回房间与妈妈视频。
妈妈正身处在一个空的房子里。
一所不大的房子,只有四面白墙,没有任何装饰。妈妈就坐在地上的一块毯子上。
她向我招手,并把镜头向四处摆动。
“我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完了,付了这套房子的首付。我们再也不会留落街头了。”妈妈在那头笑了。眼眶里却湿湿的,含着泪花。
“这是妈妈辛苦挣来的,没有依靠任何人。壹壹,你放心。妈妈会更努力。过年了,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就呆在这所房子里。暂时这里还空荡荡的,不过,等你来的时候,这里该有的都会有。”
关了视频,我体会着妈妈现在的心情。她大概没有和那个鲍总在一起。我一直以来的忧郁不快总算得到消解。
房门响了。
“壹壹,我能进来么?”韩帛在门外轻轻地说。语调有一丝怯意。
我已经不再那么恨她了。对她频频示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她坐在我的身边,试图和我沟通。为了今天的这个交谈,她似乎做了很久的准备,也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一直恨我吧。”她开口道。
“我有时也恨自己,为什么你爸结婚了还要找他,一直要嫁给他。不过理智感觉不对的事情,情感上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所以我还是情不自禁要来找他。”
“你现在还不明白,将来有一天会理解的。”
我阻止她,不让她再说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理解了。你别说了,我都理解。”
“你理解?”韩帛瞪大眼睛疑惑不已。
“是呀,你爱我爸,也许他值得你爱。我也爱了一个人。他对于我,就像你对我爸那样。你不顾一切,看淡利害,而周围的人都是看重利益的,你却不计较这些。我喜欢你这样。我也希望自己能这样。”
这是我与韩帛最终和解而说的最真挚的一句话。此后我也不会再讲了。我能理解她的最深的也就是这句话。
我们的关系注定亲密不了,我们注定活在各自的壁垒。她的世界我不会进入,我的世界也不会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