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认识韩雪松有三十几年了。
爷爷对我说。三十几年前的那个韩雪松我闭眼就能想象出他模样,三十年后我见着他,我都认不出他来。
看来,爷爷有一段很长的故事讲,在回家的路上,我挨近爷爷,静静地听他倾说。
那还是上世纪80年代呢。我和你奶奶在同一家棉纺厂上班。工厂的车间里又闷又热,充斥着机器的轰鸣。你奶奶现在耳朵有点背,就是在那种车间里干得太久,落下了病根儿。我是个机修工,机器出了毛病我就带着工具去修。厂里的机器经常会坏,我也很忙。
有一天,我修理一台机器过程中,发现异物在滚轴里,显然有人故意破坏,让轴承卡住,引起了短路。电线都烧坏了。
车间停了工,我花了一个下午才修好。过了一个星期,机器又坏掉了。还是异物卡住滚轴。我很气愤,把这事儿报告给车间主任。主任是个急性子,急得乱跳,一心要揪出那个坏破者,发动全车间的人揪出破坏机器的家伙。他知道破坏者就在工人当中,在全车间会议上,主任对大家亮明了态度,他要惩治坏人,要开除他公职,并押送他去派出所。
这之后,大家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破坏者,机器也没有再出现异常损坏。
一个月后,机器又开始出问题了。车间又要停工。其实停工也是件好事,工人们太累了,大家连续加班,已经精疲力尽,全都两眼无神,面无血色。趁着机器坏掉,大家就可以高兴地回家休息去。
只有车间主任不乐意,急得团团转。厂里定的指标没法完成了。
我其实特别想找到那个破坏机器的捣乱分子。但是那次我却没有声张,只对主任说,机器没有损坏,是电路故障,用不了一个小时就会修好。
主任让大家伙在车间里等机器修好之后继续工作。其实一时半会修不好的。我假装和电工一块去配电房,其实是藏在机器一边的角落里。我料定会有人来再次破坏机器。
工人们都离开操作岗位,聚到了车间会议室聊天去了,整个车间静悄悄。
恰在此时,我发现有个人影晃动。他穿着厂服,拉底了厂帽,四处窥探,迅速向机器走过去。
当他掀开机器的外壳,把一个零件丢进滚轴时,我猛地跳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一个新来的工人,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又高又瘦,面部瘦削,神情慌乱。此人正是韩雪松。
他是个多才多艺的小伙子,和其它的人不一样,他话不多。他有一把小提琴,常常地在午休或是晚间,在过道上拉曲子。一开始,大家很新奇,常常围在他周围,听他演奏,后来就嫌弃他的小提琴发出的声响太吵了,就让他去远一点的地方拉琴,别吵着别人休息。
我和你奶奶那时候早已结婚,单位分配了一套房子,离集体宿舍远一些,中间隔着一块空地。我常常站在四层的阳台上,看见这个小青年抱着琴来到空地当中的树荫下,支起了支架,摆了乐谱开始拉小提琴。
意想不到,竟然是他,破坏厂里的机器。
“为什么搞破坏?”我呵斥他。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要扭送他去主任办公室。
“周哥,别告发我。”他低声乞求。“我实在受不了天天加班了,我的耳朵都快被机器震聋了。我没法专心练琴,听力都毁掉了。”
我年轻时也喜欢搞点音乐,尤其喜欢拉二胡,人家都喊我的外号,叫周二胡。可能也是揶揄我能胡事儿。我知道喜欢音乐的人很在意听力。
显然这种环境没法练琴。
可是这也不是破坏机器的理由。机器坏了,大家没法工作了。工作停了,大家的工资奖金全都没着落。
“不行,你必须到主任那儿去。”我牢牢扣住他的手臂,没有放松。
“周哥,你也能看出来大家都累得受不了了,领导让大家伙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指标,哪里考虑了大家的死活?我不认为我有多大的罪呀。我这样做,至少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我也可以让自己的耳朵清静半天。”
当时我有些犹豫。
他说的倒是实情。
把他拘留几天,开除出工厂,又有什么改变呢。工厂车间里还是又闷又热,工人们仍然受罪。机器可能还会被其他人破坏。
“无论如何,不能破坏机器。”我说。声音缓和了一些。
“周哥,我也不想啊。再这么没日没夜在车间里上班,我会疯掉啊。我还年轻,我想考音乐学院。你如果把我送到派出所,我的人事档案里就有个污点,音乐学院也不会招收我这样的学生,我的前途就没了。”
他声音哽咽起来。
想到他每天都趁着休息时间练琴,的确是个上进的青年啊。
我松开了手。
“别再破坏机器了。”我严肃警告他。
他点点头。用那细长的手抹去了泛出的泪花。他哭起来像个孩子。
我动了恻隐之心,最终没有告发他。我很欣赏他的音乐才华。他的琴拉得太好了。我时常在阳台上观察着这个离家千里的年轻人。对他投入地专心练习非常感动。
他的家在大城市。他为何来到我们这座小城,来我们这一家工厂?
机器修好了,厂子里又依旧机器轰鸣。大家又热火朝天忙生产。机器也再没被人为破坏过。
过了几天,韩雪松来到我们家,手里提着东西,满面羞愧,表示感谢。
“我把这事向我家里人说了,他们说必须要上门道谢。”他对我说。
他真不是一个坏人,我放了心,不再为当初没的告发他而不安。我觉得我做得对。告发他会毁掉一个人的前途。后来他真的考上了音乐学院,也成了一名教授,说明我当初做得对。
这件事之后,他常常来我们家串门。
他平时话不多,聊起音乐滔滔不绝起来,什么帕可尼尼、克莱采尔等等人物,我听得目瞪口呆。他还教了我小提琴一些基础指法。他也懂二胡,常纠正我的一些错误。他是大城市来的人,有点娇惯,对食堂的饭菜吃不习惯。他特别喜欢你奶奶做的饭,隔三差五就来家里蹭饭。你奶奶心肠好,对他也比较热情。
那时候,厂里新分配来个女大学生,在厂部大楼办公室工作,就住在我们的隔壁。她和你奶奶很熟,也常常来串门。也许是因为我们家里传出为韩雪松的小提琴声,吸引女大学生的注意。
说起来,你奶奶还是他们的媒人。她有一次就和那个女大学生说:“小青,那个韩雪松很上进呀,是个好小伙,你们天天都见面,也都熟了,你们俩都没男友朋友,又彼此都看得上对方,就交往一下吧。”
那位女大学生就是你韩爷爷现在的夫人,叫左小青。
我知道韩雪松受不了车间里的噪音,就向车间主任说了,设备维修缺人手,让主任把韩雪松调到我们那个部门。
没两年的工夫,左小青和韩雪松两个年轻人就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孩。左小青在厂子里待了七八年。韩雪松只在厂里待了一年多就考入了上海音乐学院了。
再后来。左小青搬走了。他们一家三口去上海团聚了。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韩雪松自从考到上海就没在厂里出现过。想不到他现在成了音乐学院的教授。
我们已经太久没交往,世事变迁,我都这么老了,他看起来却很还精神着呢。
“不,爷爷,你也很年轻。”我叫道,打断了爷爷的叙述,紧紧抱住了爷爷有些僵硬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