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着日子新春宴会越来越近了,现下哪个宫里不是日日歌舞升平呢?后宫一时间出现各式各样的稀罕歌舞乐器,不会歌舞乐器的妃嫔就赋诗、画画,更有甚者表演西域魔术。若这时绕着东西六宫逛一圈,必然走一宫就看一新奇玩意儿。慧贵妃倒也别出心裁,亲自作上一曲,配以瑶筝小桥流水般明亮柔和的伴奏,真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难保不是慧贵妃为复宠才向太后提议的,不过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慧贵妃自己才知道了。但至少可以说,慧贵妃有复宠的手段,有的人呢就不一样了。门窗紧闭,一个人躲在里面都不敢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汪施鬟,现在可有她头疼的了。
“山茶,窗户都捂严实了吗?我怎么还是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山茶再次检查过门窗。
“回主儿,都关好了的。”汪施鬟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眼神冰冷可怕但若细细瞧恐怕还遗落了一丝酸楚。
“主儿,再过几日就是宫宴了,主儿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
“做什么?我才不需要趁宫宴向皇上献媚,皇上他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话说得倒是不错,就是听着怎么有些底气不足?显然她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空有一个养女的头衔,实则不过规矩学得好些,做得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内里还是和一般的奴才没什么区别,可怜她从来都用小姐的那一套来要求自己,要秀外慧中、绰约多姿,又要亭亭玉立、步步莲花。她不是亲生女儿,又怎配学习琴棋书画呢?老爷夫人让她学烹饪,不过是方便她更好的伺候人,学刺绣不过也是为了把她当绣娘使,学写字也只是因为她还担着一个‘养女’的身份若不识字岂不丢苏家的脸?她虽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但赋诗也是万万不能的。她的心中能不苦楚吗?既然她不配,为什么老天还让她看见这一切,却不让她摸得着呢?假如她没有被苏家收养,也许她会遇到一个平凡的人家,她不会进宫,她会过着普通百姓的生活。她不会知道上面的人穿着多么珠光宝气,不会知道他们住的是什么样的雕梁画栋,她不会学会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她会像民间其他单纯朴素的小女孩一样,有着简单而快乐的童年,她不必要伺候人、讨好人,早早地领会到许多道理。
陵岚最终还是没有妥协跳舞,不过她答应在宴会上献上自己作的画。这些天来,她日日在紫禁城东北处的角楼作画。从角楼上俯瞰整个紫禁城,远比身处紫禁城中要看得清楚。那些端着东西排成一列走来走去的宫人好小,他们都是庞大的宫廷中最渺小卑微的存在,却又是最重要的存在。陵岚看着那些宫人们,觉得跟小时候蹲在地上看蚂蚁爬来爬去差不多。蚂蚁们也是这样,排成一列列的,匆匆忙忙的搬运着食物。不同的是,蚂蚁们搬运食物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他们呢?也不知道手里的东西会落在哪位主儿手里。一场初雪过后,整个紫禁城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袄,一些被上天遗漏的地方露出原本的明黄来,在今日晴好的天空下呈现出与过往她看到的皆不同的美丽。这幅画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记录了那一年初雪后的紫禁城。陵岚画得入神,用一笔一划勾勒出心中的紫禁城,却未曾察觉,身后已经有了别人。
“清风,另一只笔给我。”晋妃悄悄地接过清风手里的笔,放在陵岚的手心。陵岚没有回头就拿过了笔,正提笔准备继续作画的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对。刚才触碰到的那只手,皮肤光滑细致,还留着修长的指甲。
于是转身问道:“清风,你什么时候还学会保养...晋妃娘娘?嫔妾给娘娘请安。”
晋妃富察氏,与先皇后出自同门,辈分却差了三辈。晋妃不似先皇后般承蒙皇帝真心相待,她虽不得宠却也安分守己为人厚道,待下人们极好。她的性子温和,人又知书达礼,说起来的确像个好捏的软柿子。奇怪的是,宫中无人敢触碰她的权益。
“妹妹不必多礼。本宫瞧妹妹这画倒是挺有意思,与宫中画师所作不同。”
“嫔妾雕虫小技,娘娘见笑了。”晋妃淡淡的一笑,脸颊浮现出一个小酒窝,里面装满了温柔的酒。
“宫中的画师所作的紫禁城,往往宏伟壮阔,妹妹作的呢却好似女儿般温柔恬静。还有这一排排行走的宫人,我在宫中这么些年,头一次觉得这样的景色也十分有趣呢。”晋妃柔美的声音,触动了陵岚的心弦,此情此景真不像嫔妃之间的交谈,倒像一位母亲在点评女儿的画。
晋妃告诉陵岚,她曾经也十分喜爱绘画,可惜自入宫以后便少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难得有这样谈心的机会,陵岚把自己的好奇全一股脑说了,还特意问了晋妃与先皇后是什么关系。
“先皇后她论辈分应是我的姑奶奶呢。”陵岚又追问晋妃可否羡慕先皇后,晋妃的回答同样直白:“羡慕,怎么不羡慕呢?我嘛,称不上红艳露凝香①、梨花春带雨②,自然不能奢求皇上怜惜。若我没有出生世家,我会嫁入一户好人家做个贤妻良母。可惜,一入宫门深似海,什么萧郎也与我断了缘分。而我自有原则,即便先皇后过世了,我也不会近皇上半分。”
说到了萧郎,陵岚忽然发觉,自己似乎从未想过将来会嫁与什么样的人。她只是事事都听从着父母的安排,一步步按着他们的心意走上入宫之路。她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今天听了晋妃的话,又骤然后悔自己没有逆反父母的意思像苏尽瑢一样享受一场风花雪月。晋妃还说她曾在陵岚这般年纪幻想自己夫君的模样,她想他应该是温柔体贴又博学多才,他会给自己写一些肉麻的情诗,然后扔进她闺阁的窗户来。这样她就可以回敬他一张自己绣的手帕,打破以往的端庄向楼下失礼地大喊一句:“接着!”陵岚听了感觉很有趣,她也试着遐想了一下,却是想破脑袋也编不出这样的情节。她只是冥冥中感觉那个人不在这儿,也许来自很远的地方。她也不清楚那个人究竟是怎样,但必定不是皇上这样的。
除夕当夜,乾清宫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息,丹陛左右安设万寿天灯,后悬挂万寿宝联。万寿宝联两面皆是以金丝绣字,在天灯的映照下格外辉煌。大殿内灯火通明,御用的金龙大宴桌上,八路膳品依次摆好。一路松棚果罩四座,上安迎春象牙牌四个,两边茶瓶一对,中间还有点心五品。点心一律用青白玉碗盛放,小巧精致。二三路一字高头、圆字高头点心九品,再有就是红色雕漆的看果盒、苏糕鲍螺四座等。八路共计六十三品。除此之外,膳桌旁必备点心和炉食各一品,油糕、鸭子馅临清饺子和米面点心各一品。餐具也是必不可少的,左边有金匙、叉子,右边则是羹匙、筷子,正面摆放筷套、手巾和纸花。皇帝入座后,嫔妃、皇子、宗室贵族等才可以依次入座。行完所有繁琐的礼节,就可以开始用膳了。这样的宴会虽盛大却拘谨,布置得再喜庆也不如坊间的年味浓厚。陵岚是低位妃嫔,自然不必坐到前面去,想来皇帝也不会注意到这边,她便只管胡吃海喝了。她面前有罐煨山鸡丝燕窝、凤凰展翅、籽冬笋、五丝洋粉、五香鳜鱼等,其余均是点心:奶白杏仁、柿霜软糖、酥炸腰果。前面的苏尽瑢就不如陵岚这么潇洒了,因位分同等,她须得和汪施鬟坐在一起。她自是不会忘记茉莉的死,更别说还有个香兰整天吹耳旁风,那丫头可是连汪施鬟曾在府里做的事情都想方设法和‘不忠不义’联系上。用膳时除了皇上太后及皇后偶尔说几句话,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很快众人食欲逐渐消退,酒宴便开始了。宫廷乐师们开始演奏,歌姬舞姬依次登场,酒宴将持续到半夜。酒喝着倒有了些困意,南府排的歌舞是不错,不过可惜来来去去也只有那么几样。
“不错,赏!”这几出虽说没什么新意,但好歹南府排了许久可见也用心了,太后还是给面子赏了她们。无趣的节目总算演完了,剩下该妃嫔们展示了。整个场子一下从沉寂的氛围中脱离开来,人人脸上皆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激动。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当众歌舞是万万不合体统的,她只需给皇上太后献礼就好,至于献了什么陵岚也没注意看。过后慧贵妃信心满满地演奏了瑶筝,奏响一曲悠长而婉转的歌,歌声、琴声回荡在大殿令人陶醉无法自拔,配一壶小酒真是不醉都难。慧贵妃为今日宴会一曲精心打扮,头戴玉梅枝头金鹊簪、云暖花影戏珠簪、蓝蝶衔珠舞花冠等,项上戴花深怜红影璎珞,好不奢华!还有她那孔雀羽耳坠,慧贵妃这一身派头实在惊艳全场。纤纤玉手轻抚琴弦,举手投足撩人心弦!在场无人不赞叹,一曲毕掌声雷动。汪施鬟愣了一下,随即也敷衍地跟着鼓掌。
想想自己还真是与这耀眼的宫殿、尊贵的皇帝、光彩夺目的贵妃格格不入呢。忽然她觉得上面坐着的皇上离自己好远好远,心思渐渐游离...她还记得那一天,母亲吩咐她去摘几个西瓜回来,母亲的神色似乎很惶恐,但那时候的她还是傻傻的照做了,待回来时父亲和母亲双双横死在家中。自此她成了孤儿,村里人瞧她可怜,便自发地轮流照顾她。今日吃王婆的饭,明日喝刘伯的茶,她就这样居无定所的活着。直至后来有天天下暴雨,她在地里替村民们摘菜,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湿。她快跑回家避雨,谁料半途雨就停了,她却因为跑得太快溅了一身泥水。她委屈极了,眼泪几乎掉下来,她手里还拎着菜篮。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儿蹲在路边,从她眼里滚出来的大水珠通通掉进了菜篮子。没一会儿,就被苏府的大小姐苏尽瑢撞见了。
身后还跟着几个丫头大喊:“慢点儿啊小姐!雨才刚停您就跑出来玩,弄脏了鞋袜奴婢回去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啊!”
苏尽瑢偏不理她们,依旧我行我素,见了汪施鬟蹲在路边泪眼朦胧的样子,一时好奇便走上去询问。于是她了解到汪施鬟失去了父母,全然不顾丫头们的劝阻,把汪施鬟带回了苏府。回去后又哭又闹,一定要苏齐和鲁氏收下汪施鬟,一会儿说自己没有弟弟妹妹孤单寂寞,一会儿又说汪施鬟痛失双亲无依无靠。总之死缠烂打,加上苏齐和鲁氏一向娇惯她,汪施鬟自此留在了苏府。那一年,汪施鬟五岁,苏尽瑢也才六岁。当时她十分感激苏尽瑢一家,可后来渐渐地却这样想了。可能苏尽瑢是真心怜悯她才帮助她,也可能苏尽瑢只是觉得好玩仅仅为了捣乱或闹事才这么做了。她逐渐长大有了更多的心思,她感觉到苏尽瑢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活的玩物,需要时再拿过来,不需要就扔在一边。苏家的丫鬟佣人们也暗地里瞧不起她,凭什么一样是低贱的出生,她是养女咱们是下人呢?苏齐和鲁氏明面上待她极好,其实也并没有给予她一丝真心,她以为自己来到这里有了新的爹娘一切都会好起来,谁知道呢...一时间她心乱如麻,盯着盘里的饭菜却一口也吃不下。太后好生赞赏了一番慧贵妃,她什么也听不进去,觉得太后像蚊子一样嗡嗡嗡在她耳边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