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二年秋。
“娘娘,十五阿哥来看您了!”
“快请他进来!”
陵岚说话间,永琰已至跟前。“额娘,听说您在替儿臣选福晋,又不叫人知会儿臣,儿臣只能自己来了。”
陵岚笑道:“清风你瞧,这小子,哪里是来看本宫啊!”
永琰倒会耍滑头,说:“儿臣当然是来看额娘的,其他都是顺便看看...”
“本宫就是知道你自己会来,才不让人去唤你。”
“额娘果然不愧是额娘!儿臣心里想什么您都知道。对了,今日怎么不见香妃娘娘?”
清风插嘴说:“香妃娘娘才不会不来呢!此刻定是有事耽搁了!”
永琰连忙说:“啊...对!哎?外面有动静!肯定是香妃娘娘!”
清风知趣地扶起陵岚,预备出门迎接。谁知香兰过来禀报说:“娘娘,外头是令贵妃。”
清风说:“她来做什么?”
陵岚对此稍微有些意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此时过来,必定是想要插手永琰的婚事。陵岚正犹豫着,后头永琰就跟上来了,问道:“额娘,这是怎么了?外头...不是香妃娘娘?”
“是,只不过本宫身体不适,走得慢些。别担心,回去吧。去瞧瞧有没有中意的秀女。”
“额娘您没事吧,怎么忽然不舒服呢?快来人,传太医!”
香兰马上拦下了他,说:“奴婢传过了,不必劳烦您。”
永琰心觉古怪,又无话可说,只好乖乖回去了。
“别放她进来。”陵岚吩咐说。
香兰随即领命,然而清风说:“娘娘,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陵岚却告诉她:“没什么不好的,现在本宫才是永琰的母亲,且本宫按着皇上的意思给永琰选秀,轮不到她说话。”
“你太厉害了岚岚~”香兰把婧舒放进来了。
陵岚每次听到这个昵称,总能掉一地鸡皮疙瘩,但若有天她不叫了,又觉得不习惯。“令贵妃都敢拦下,你知不知道,刚才她在外头有多生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婧舒相当夸张的跟陵岚描绘了一番,完全可以想见令贵妃见婧舒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那横眉竖眼的样子。
“我怎么就不敢拦了?她是贵妃我就不是吗?”
婧舒说:“是!瞧你那脑袋沉得,快比上铜鼎了!”
二人说说笑笑来到后院,永琰看上去和秀女们相处很融洽。
清风很是期待,问:“娘娘,您不会也要出什么题目考验她们吧!”
“那本宫先考验考验你如何?一天天没个正经,真该早点把你嫁了!”
“啊?清风不想嫁人呢。”
陵岚凑过来悄声说:“那位刚中了举人的白公子,正眼巴巴的等你呢。”
清风红了耳根,说:“是吗...”
婧舒看她羞得不行,就把话题岔开了,说:“哎呀~白公子有没有眼巴巴的等清风我不知道,只知道十五阿哥和秀女们眼巴巴的等你呢!”
陵岚会意,走下台阶与永琰汇合。“儿臣问额娘安!问香娘娘安!”
陵岚刺他一遭,笑说:“才知道问安,进来那时全抛脑后了!”
婧舒躲在后头偷笑,顺带还瞄了瞄秀女们,个顶个儿的漂亮,真叫一乱花渐欲迷人眼!可偏偏最后排有个秀女躲着,婧舒都瞧不见她的脸了,但人都有好奇心,越瞧不见的越想瞧!于是乎趁着陵岚跟秀女们训话的机会,婧舒偷偷挪到弯腰洒扫的宫女后边,趴在人家背上,从这里看去,才终于见到了她的庐山真面目。不说其貌不扬,至少跟别的秀女比差远了,婧舒叹了口气,太失望了!洒扫的宫女乖觉得很,手脚又快,给婧舒抬了凳子来,婧舒就坐着看,看着看着深觉无趣,打起了瞌睡。一觉醒过来,福晋都选好了,婧舒问选了谁,陵岚说:“喜塔腊氏。”
清风知道她一直在睡觉,就指给她看,婧舒顺着看过去,居然是她!
“不会吧!为什么选她?”
“虽说她长相不佳,但胜在性情好。”
“十五阿哥也同意了?”
“那是自然,大不了给他再选两位貌美的侧福晋。”
“所以...?”
“我预备的人选是魏佳氏和瓜尔佳氏。”
清风说:“娘娘!魏佳氏可是令贵妃的外甥!”
陵岚却说:“难道让她做侍妾不成?到时候再借由回宫杀我?就算什么位置都不给她,等永琰自立府邸了,令贵妃想把她安插进来还不是容易得很。”
清风只得住嘴。
婧舒还是不理解,追问:“好吧,这个就当给令贵妃一个面子,省得她回头嚷嚷。可喜塔腊氏究竟有什么厉害之处,征服了你?”
“她像我~”
婧舒大吃一惊,说:“哪里像?我们岚岚这么好看!”
“不是长得像啦...”
是夜,清风缠着陵岚问:“奴婢还是觉得不妥...”
“哪里不妥?是喜塔腊氏,还是魏佳氏?”
“都不妥...”也就是清风能这样,换了别的丫头,如此逾越怕是要巴掌伺候了。
陵岚知道她要刨根问底了,索性说出了心里话:“本宫看喜塔腊氏,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选秀的时候,躲躲闪闪,上来就栽个跟头,也算是初步领略了外界的残酷。真的,若有下辈子,我宁变作草原上的一匹野马,也不要当成日守在闺阁的小姐。莽莽撞撞、懵懵懂懂地就进了宫,才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我人生前十三年,我都在父母亲的精心呵护下成长,拣好听的叫关怀备至,不好听的叫娇生惯养。”
清风一知半解,愣愣地点了头。
“我选她的原因,和当初太后娘娘成全我一样。我希望她能够活得比我漂亮,更希望她在活得比我漂亮的同时永远留存着儿时那颗纯净的心。”
“是清风鲁莽了...”
“不怪你。”陵岚坐在床头,双手握着清风,烛光照出她温柔的侧脸:“关于魏佳氏,她是她,令贵妃是令贵妃,我要是为了这一层关系,刻意给她使绊子,那她可太冤枉了。我想她不会辜负我的好心,我愿意给她这个机会,但只有一次。”
“奴婢明白了。您是想说,她明明很好,却故意不选,就和那些玩弄权术的人没有区别了。”清风说道。
香兰轻手轻脚地进来了,踱步至陵岚跟前:“永嫔的事情奴婢已经查好了。”
“说吧。”
“是。二十年前,布尔察在山西强暴了一名妇女,随即怀上了一个孩子,但当时那女子已有婚约,于是瞒而不报嫁了人。婚后女子担心布尔察将此事透露出去,跟丈夫提议迁出了小镇,至于后来为什么还是被灭口了,恐怕只有布尔察才知道了。”如此曲折的身世,陵岚听后不得不为之叹息,沉吟半刻,决定将决定权交与汪施鬟。“要不要接着查下去,还是让汪姐姐自己考虑吧。”香兰应是,为陵岚熄了灯,拉好床帘与清风一同退下。
翌日,永和宫。
“滚!我不要听!”
‘砰’——花瓶应声而碎。
香兰机敏地躲过了。“讲不讲是我的事,你根本没得选。”
“你放肆!你该清楚你的身份,谁允许你自称‘我’了?”
香兰咧嘴大笑,说道:“哈哈哈哈哈...告诉你吧,你就是个野种,根本没资格和我相提并论。”
“你给我闭嘴!!!!!”汪施鬟近乎崩溃。
“说实话你刚入府我就看不惯你,咱们府里有的是身世凄惨的丫头,不是走投无路谁会甘愿低声下气地给人家为奴为婢?可你一来就坏了规矩,咱们都得叫你二小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以为有大小姐庇护咱们就不敢动你?”
香兰轻而易举地掐住了汪施鬟的脖子,汪施鬟喉咙一紧,嘶哑地叫道:“呃...啊...原来是你们...破坏我和姐姐的关系...难怪...”
“哈哈哈哈...你要是不作死,我也不会有这个机会啊!”
汪施鬟还不肯低头,叫道:“呵呵,你和茉莉...都该死!”
“你!!!”香兰怒了,手上用力更甚,汪施鬟几乎断了气。
香兰预备掐死汪施鬟,自己再挥刀自刎,谁知山茶破门而入!
“你干什么!”
香兰见此情形,松了手转而去掐山茶,山茶来不及防备,只能被她摁到墙角。
“我差点忘了还有你这个小贱蹄子!当初大家那么团结一致,只有你是个叛徒!你帮着她不会有好下场的!不如我来让你早早解脱!”
汪施鬟跌坐在一边,还没缓过来,见香兰转手掐上了山茶,慌忙搬来个凳子,预备砸上去。不过香兰谨慎得很,反手抢了凳子,砸了汪施鬟一脸血。山茶见状急火攻心,抬手就要打她,香兰握住山茶手臂一拧,咔嚓一声山茶便没了还手的余地。
香兰啐了一口,说道:“跟我玩儿你太嫩了!”又对倒地痛不欲生的汪施鬟说:“成天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呵呵,不自量力。”
看着二人残的残、伤的伤,愉悦之感大增,在香兰眼里,这样的局面应该比二人轻轻松松死掉还有趣。
“我改主意了,掐死你们太简单,远不如折磨你们好玩。”然后轩轩甚得地离去了。
钟粹宫。
“娘娘,有位大人求见。”
“莫不是府尹大人?”
“奴婢不认得,不过他是男子不便进入后宫,说在太和殿外等您。”
“好,咱们这就去。对了,香兰怎么不见了?”陵岚问。
“呃...出去了...那方向,像是永和宫呢。”
陵岚无能为力,只好作罢。“她都已经去了,要阻止也迟了!咱们当务之急是要去太和殿。”
二人疾走如飞,不多时候便赶到了。没想到府尹开口竟说:“请娘娘不要再将二十年前的事情查下去了。”
说罢恭恭敬敬拱手作揖。
“为什么?府尹大人您应该很清楚其中缘由吧。”
“是,说来过错全在于我,老臣一世英名,竟教出如此不肖子孙!但还请娘娘看在臣这张老脸的面上,放他一回。”
陵岚轻笑,说:“本宫可以放过自己那回,那么别人的呢?府尹大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纨绔的儿子,不是他生性如此,只因您过度放纵。”
“是是是,您说得是。可俗话讲的虎毒不食子,真要老臣看着他去死,老臣还是做不到...”那沟壑纵横的脸颊竟落下一滴老泪来,顺着皱纹七弯八拐地淌到颈上。陵岚动了恻隐之心,却不能不追究布尔察,总归对他怜悯,就是对二十年来受害的妇女不公!
“您既然知道后果如此严重,早在二十年前,就该出手纠正他,他总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府尹点点头,说:“老臣就是一子错落,满盘皆输啊...”
“您真不应该找本宫,倘若永嫔姐姐能原谅你们,那么一切就顺着她的意来做吧。”
“此话怎讲?”
“她可是您的亲孙女。”陵岚撂下这句话便走了,留下府尹呆滞地站在原地。
正月。
霜雪又悄悄地爬上了檐头,陵岚看着漫天素白,画意大发,带着新来的丫头清露再次登上了角楼。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画俗了人,今有好景色,我是万万辜负不得的。”
清露架好画板,但见她动作干净、细致认真,陵岚忍不住赞道:“真好。本宫记得,你是寒露那天进宫的,细算不过百来天,便这样懂事了。”
“是,娘娘。”
“本宫喜欢你这么乖巧,所以给你改了名字,毕竟那两个丫头都不在了,有道是那年飞雪今仍旧,不闻姊妹谈笑声。”
“谁说没有谈笑声?妹妹这便来陪娘娘谈笑了!”
陵岚本还期待着再度巧遇晋妃,不曾想来者是在文渊阁有过龃龉的芳贵人。
“妹妹?你不是一向自称姐姐?”
“娘娘记性真好!当年妹妹不懂规矩,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陵岚嗤笑道:“好一个大人有大量!本宫自不与小人计较。”
“贵妃娘娘,您不在的时候,妹妹可是用了功的,此番定不会再让您笑话了!”芳贵人自信地说道。
“但愿如此。”
“娘娘刚才引用的诗句,是宋代卢梅坡的《雪梅》!原句是: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很好,本宫真要刮目相看了。那么后面的一首呢?”
“后面的...呃...妹妹才疏学浅,看来还得请教您了...”
陵岚摇摇头,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说:“实不相瞒,乃本宫即兴所吟!”
“啊...哈哈哈哈,甚好...甚好!”芳贵人胡乱地夸奖道。
笑罢,陵岚问:“你此番怕不仅仅是来跟本宫找乐子的吧。”
芳贵人面露惭色,道出了真实的目的:“娘娘您也知道,皇上又要下江南了,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妹妹在宫中盼得头发丝儿都白了好多根...”
“你是想跟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本宫可以为你说说好话,只是成与不成,不在本宫。”
芳贵人点点头,说:“是是是,只要娘娘肯开金口,皇上就是不同意,也值了!”
陵岚心想:小事一桩答应了也好,如今她若肯把心思放在研究诗文上,岂止是对她自己,对整个后宫都有益处。闲聊良久,陵岚也没了作画的兴致,命清露背上画板,闲溜漫步,兜兜转转回了钟粹宫。
一回来就看见婧舒闷闷不乐地坐在外面,陵岚笑靥如花,上前问道:“怎么了?谁敢惹你这个小祖宗?”
“还能是谁?”
陵岚凝神想了想,说:“豫嫔?”
瞧婧舒的脸色,不像。
“难道...是令贵妃为难你了?”
婧舒皱着眉。“不对!”
“嗯...汪姐姐?你们是有什么误会?”
婧舒拍桌,说:“怎么到她这儿就成了误会?就不能是她为难我?”
陵岚顺顺她的背,安慰道:“汪姐姐又没什么坏心,别这样嘛。说吧,怎么了?”
“出来的时候碰见她了,她讽刺了我好多,我不跟她计较,正要走她居然绊我,害我摔了好大个跟头!”
“真的,我看看?疼不疼啊?”
婧舒揉揉膝盖,说可疼了。
“来,把裤子挽起来,嗯...还好。稍稍淤青,擦点药吧!”
“啊?岚岚,你偏心那个女人!”
“别闹~”清露拿来了一些跌打药,陵岚就在院子里给婧舒擦好了药。
婧舒忽然凑上前说:“岚岚,咱们的宝盒快满了。”
“知道,我心里有数。”二人相视而笑。
“婧舒啊,听说明天十四阿哥的准福晋要来宫里。”
“嗯,怎么?”
“咱们去看看吧!听说是海宁陈家的小女儿,皇上直接指的婚。”
“好!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看,不过既然你说想看,咱们就去看!”婧舒笑道。
“那...带上汪姐姐一起去喔。”
“为什么?”
“因为汪姐姐看到她,说不定会很高兴,你们两个也就能冰释前嫌了。”
次日。
陵岚有些担心汪施鬟不愿前来,索性拉上婧舒去了永和宫,预备亲自接她,再一同去御花园。婧舒虽有些怨言,可还是乖乖地去了,在陵岚苦口婆心地劝导下,汪施鬟这才同意一路去看看那十四阿哥的准福晋。
婧舒一见汪施鬟就来气,方才的乖巧全没了,看着汪施鬟磨磨蹭蹭的样子,忍不住骂道:“你走快点啊!你是乌龟变的吗?”
汪施鬟立刻脸色晴转阴,手头掐着帕子出气。“你这么着急,小时候一定没吃过热豆腐吧?真可怜!”
“我吃过奶豆腐!你吃过吗?”
汪施鬟眼底眉梢讪笑着,根本没有一点儿告诉婧舒真相的意思。陵岚不想多说,惟恐恶化了二人的关系,只好横在二人中间,好叫她们稍稍歇火。一路上也是摩擦不断,连转弯处不小心碰到对方,都要小吵一架。好容易挨到御花园了,却不见福晋的身影。
这回是汪施鬟先出口的:“哎呀,福晋不来,真是可惜。她定是嗅到你身上这股戾气,退避三舍了!”
“你什么意思?我身上只有香气!你才恶臭得很。”
汪施鬟摇摇扇子,故作一副嫌弃的样子。不多时,神武门方向有了动静,三人皆是好奇,纷纷凑上前去。玉灵没发现她们,自顾自地走着;御花园的梅花盘错勾结,又有雪盖附着其上,三人看不清玉灵的长相,但仅凭身形,便知她风姿绰约。玉灵走得不快,一步一停,时而信手拈来一枝梅花,细嗅幽香;时而张开手接几朵幸运的雪花。值得一提的是,早些落下的雪凝结了好似一层糖霜裹满了小花苞,让人想起了儿时手里的一串冰糖葫芦,甜甜脆脆的。三人亦一步一停,在远处尾随着玉灵的步伐,誓要一睹她的芳容。积雪盖住了草地,汪施鬟一个不留神,让藏匿的石子绊了一跤。陵岚一边忙着扶她起来,一边留意着玉灵的动向,没想到玉灵如此好心,一听响动,褰裳躩步而来,关切地问候汪施鬟。陵岚与汪施鬟皆瞪大了眼睛,只见玉灵脸颊饱满圆润,却有小而尖的下巴,一双桃花眼明媚动人,眼眶中镶嵌的一双黑曜石与盘起的墨色长发相得益彰。至于玉灵是怎么嘘寒问暖的,全当耳旁风,吹了就过了,什么都不知道。因为眼前人的长相,与当年那位善舞的苏尽瑢几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