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施鬟眨眨眼,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整齐的、贴着床边严丝合缝的月光。心里的酸楚一阵一阵地涌上来。都说人做了亏心事,就会下地狱,里头关的尽是些大罪大恶之人,汪施鬟不害怕下地狱,什么拔舌、剪刀、铁树、孽镜...都不算什么,她觉得自己尚且还活着,就已经下了好几层,这是人间的‘地狱’,它掌控着能令人生不如死的刑罚。汪施鬟洗把脸,从梦境中彻底脱离,然后东翻翻西找找,想要找出一件姐姐留给自己的东西。即便人不在了,有个物什留作念想也是好的,可她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勉强拿出了一堆旧衣服,这些衣服都是苏尽瑢厌了扔给她的,她明知道这根本不能算作赠礼,还是满含泪水地抚摸着它们。
今日陵岚起的有些迟了,伸着懒腰出来,不见婧舒,香兰和清风都低着头各忙各的。忽然感觉有人拍肩,转身一看,陵岚笑了,就知道是你。
“我有东西给你看!”
陵岚说:“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
婧舒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花布遮住了,请陵岚揭开。陵岚试探着慢慢掀开了花布,是它!陵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宝盒,它又回来了!
婧舒见了甚是满足,说:“别急着高兴~你打开看看,再一起高兴也不迟啊!”
陵岚打开宝盒,是她的金镯子,真没想到,这两样东西还能回到她的手中!
“我可是绞尽脑汁找回来的呢!快夸我!”
“你太厉害了!啾~”
婧舒的脸颊些许湿润,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其实寻它们时的诸般曲折,都无所谓了。
“你帮我找回了它们,以后它们就是属于你我二人的了,有什么宝贝,就一起装进来,等到时堆得装不下了,咱们就一起完成一个共同的心愿。”陵岚说。
婧舒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甚至已经开始期待那个心愿,她有预感,那一天不会太久,也许很快就能开始着手了。
三月初六。
“岚岚~你在做什么?”
“贺礼,给汪姐姐的。但愿她已经不介意上次的事了。”
陵岚小心地将一只发钗摆放进礼盒。
婧舒瞧那发钗素净得很,便说:“只怕永嫔不领情,白白糟蹋你的心意。”
陵岚笑着解释说:“这个发钗是按照当初她送我那支的样式改的,不过,我特意让人用上好的羊脂白玉打造,既保留了素雅,又不至于失了体面。”
“这么好的东西,你自己都不舍得用,真不知道是怕谁失了体面。”婧舒嘟囔道。
陵岚将礼盒交给香兰,自己拉上婧舒说:“汪姐姐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挺忌讳别人提她的出身,不送好的去,定会以为我借此奚落。”
婧舒只好敷衍称是,跟在陵岚后头去往永和宫。
永和宫。
“娘娘,今儿是...”山茶刚想说‘您的生辰’汪施鬟便一刀斩断,没留任何重新接上的余地。
“没必要!谁会记得?谁会知道?本宫连父母都不在了,有什么好过的!”说完埋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的心中有弥久不散的乌云,遮天蔽日,她看不见外头,外头也看不见她的内心。山茶知道,多说无益,此刻唯有静静地守候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汪施鬟抬头,隐约嗅到一丝奇异的芳香,才问道:“山茶,外头怎么了?”
山茶开窗看过,回禀说:“庆妃娘娘、香妃娘娘过来了。”
“什么香妃,好好说话!”
原来‘香妃’的美名早传遍宫内宫外了,婧舒倒不介意,只不过大伙都快把她原本的封号忘了。
山茶说:“宫里人都这么喊...”
汪施鬟再懒得同她掰扯,起身说:“哪个不中用的东西把本宫的生辰到处说!”
“姐姐,你可错怪他们了,过去苏姐姐告诉我的。”陵岚嘴上是这么说,事实上苏尽瑢根本没跟她提过。
可汪施鬟信以为真,情绪立刻平复了下来,高高兴兴地拉着陵岚坐下。“真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吓到你们了...”
“姐姐,你看看这个。”香兰乖觉,立马将礼盒放在汪施鬟身前。
“这...”
陵岚微笑着示意她打开,汪施鬟不好推脱,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汪施鬟简直不敢相信,白玉中透出微黄的油脂光泽,细腻无瑕,在掌中把玩时,竟生出一种润而不黏的独特感受。古人说玉能通灵,汪施鬟从前听到不过一笑置之,此刻却不得不相信,手中这块玉活物般在掌心的温度催化下出了汗!它就像一块肥美的羊脂肉,难怪得名羊脂白玉。
“一点心意,姐姐不许不收啊!”
汪施鬟连忙放下白玉钗,说:“它太珍贵了,其实你大可不必...”
婧舒生来奔放豪迈,不懂中原人这些莫名其妙的‘推搡’,见汪施鬟无意收下,说:“不想收就算了,咱们走!”
婧舒起身就走,汪施鬟脸色顿时青了。然而陵岚一把拉住了她,面上带着赔罪的笑容。“姐姐,千万别放心上,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比较直爽。”
汪施鬟顺势点点头,实则不然。婧舒勉强回来坐了,陵岚又说:“哦,对了。我出宫时候在山西待了几年,这个竹叶青酒是当地的特产,听说姐姐爱饮酒,我便一块儿拿来了。”
汪施鬟接过来嗅了嗅,竹叶青酒以汾酒为底酒,又添加了砂仁、紫檀、零香等十余种名贵的中药材,气味独特。凑近瓶口一闻即刻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刺激了神经,汪施鬟自是没喝过,怎么却像每天都跟它接触似的?
“这酒也许是我的老朋友。”汪施鬟说。
“此话何解?”
“小的时候,父亲做酒的生意,我母亲又善酿酒,所以我天天泡在酒气儿里。”
“是吗,竹叶青酒天津卫倒不多见呢。”陵岚说。
“我父母亲都是山西人,生下我之后才迁居天津卫。许是他们舍不得故乡的味道,才接着做这种酒呢。”
“原来如此,可你们为什么要搬走呢?”
“可惜我也无从知晓,父母从未向我提及过搬迁的缘由。”
于是陵岚问:“姐姐可是戌时生的?”
汪施鬟诧异,说:“是,连这个也知道?”
陵岚笑说:“没准我在山西的时候,还到你家借宿过!”
“真的?那屋子我都不知道在哪。”
婧舒插不上话,没趣儿的在一旁玩桌布的穗子。
“我还在那儿见到一幅造型奇特的画像,只不过年头太久,认不出是何方仙圣。”
“草蒲仙老?我父亲一贯信这个。”
婧舒问:“什么草老?”
“我也不懂,只知道是身穿蓑衣,手持一把蒲公英的老人。”
“你现在还有草蒲仙老的画像吗?”陵岚问。
“家里有。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一起用完午膳,回了钟粹宫。
“我想吃东西。”婧舒趴在桌子上,捂着肚子。
“才在汪姐姐那儿吃过,怎么又想吃了?”
“不管嘛,没吃饱。”
“今儿我们不在,御膳房就没送东西来,上哪弄吃的?”
“呜呜呜...你给我做。”婧舒像个任性的小孩儿一样,摆弄陵岚的衣角,嘴里叽叽咕咕地撒娇。
“我不会做你们那儿的饭食啦。”
“啊...”婧舒考虑了一下,又说:“岚岚做的,就算不是疆菜,我也可以吃!”
“好吧好吧~真拿你没法子。”
陵岚转头进了小厨房,忙里忙外倒也乐此不疲,最后给婧舒弄了这么几个菜:一为高丽银鱼,二为八珍豆腐,三为一道凉菜‘肉皮冻’,再来一道素菜‘炒蓝白线’,不怕她吃不饱!
“还行吧?能下咽不?”陵岚打趣说。
“啊,岚岚做的太好吃了,岂止是能下咽,简直就是前所未见的美食!”婧舒风卷残云般收拾掉了一桌美味,旁人虽吃不着,光嗅嗅那味儿,啧啧...
永和宫。
汪施鬟尝了几口竹叶青酒,看着山茶回来,脸色却不大对劲。
“碗筷收拾好了?”山茶没有直面回应她的问题,反而说:“娘娘,钟粹宫飘出一阵饭菜的香味儿呢。”
汪施鬟直了身,说:“你怎么知道?”
“底下小太监出去办些事,路过钟粹宫,回来跟我说的。”
“本宫难道还亏待了不成。”
“娘娘自是没有,可有的人不一定这么想...”
“看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踏进我永和宫能脏了脚?”
“......”
“看到她们两个就生气,你说说,陆陵岚从回宫到现在,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几次,天天就跟香妃鬼混。皇上也太放纵了!这样都给她封妃,她是给皇上下了什么药?”
山茶答不上来,留得汪施鬟一人生闷气。
“不喝了,拿去倒了!”然后将竹叶青酒往山茶怀里一塞,自己回去睡午觉。
“娘娘,那白玉钗呢?”
汪施鬟回头:“扔了!”
“啊?哦...”说着把那白玉钗也带上了。不过走了两步,又被叫住了。
“等下,找个平常看不见的地方放着。”山茶应是。
汪施鬟一躺就躺到了晚膳时分。挣扎着起身后,头晕目眩,由人搀扶到外面,橘红的夕阳投下来了,没有温柔,只有大戏落幕的遗憾。从前慧贵妃爱侍弄花草,永和宫栽满了各式各样娇俏的花朵,四季都有赏头。她去了之后,一朵也没留下。所谓无可奈何花落去,此处空留叹息,不见似曾相识的飞燕。
“改天弄些菊花来如何。”
“娘娘,什么样的菊花?”
“白的。”
说完便回去了。
清酒入愁肠,夕阳染红墙。花残于漠上,美人锁了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