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照法师一声不吭,就像是没有听到,又闭上眼睛。
御赐的鸡油黄蜜蜡佛珠在她指间透出的幽幽松香,祭祀祖宗的宗庙里燃起的袅袅檀香,浸淫深宫多年的贵妇们的脂粉香气,伸出的白皙的手,搭在王孙公子华贵领衿之间熏的花香……金盘玉碗水晶樽,烛台高照牡丹。
有人高歌,有人吟诗,有人起舞。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袅袅的香雾、婆娑的人影后,他与一个女子并肩走进一处寺庙。
这一刻的空照法师又做着相似的梦,破碎的画面一一闪过,就像踏入不知出处的迷梦。
他刚刚自昙曜五窟而来,太武皇帝拓跋焘的佛像已落成,拜佛如同礼皇帝,耳畔似还有僧人敲击着木鱼用沙哑的声音来念经。
空照法师依稀瞧见,他们自庙中走了出来,结伴来到一个石碑前。
周围烟雾缭绕,上面的字看不真切,自小耳熟能详的梵音却让他依稀听到了往生的咒文……《妙法莲华经》。
是佛陀释迦牟尼晚年说教,宣讲内容至高无上,明示不分贫富贵贱、人人皆可成佛。而在太武皇帝拓跋焘佛像落成时,有高僧讲经,讲《妙法莲华经》。
给空照法师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确信达不到那样的超然境界。由此,他确信自己需要更多的独处和了悟,而非游走尘世之间,往来应酬。
即使离开了京都平城。
却又像年少时,随师傅前往西域诸国。在波斯的王宫里,在对佛教充满不解乃至敌意的宫廷上下,和他们的君主面前,不得不窘迫地低下头去,左支右绌地回避着美丽舞姬手中示爱的贝壳珠串。
这一幕幕,辗转眼前,似幻似真,就像心魔侵蚀。
空照法师开始觉得莫名不安,轻轻在心里念了一声“无色声香味触法”,抬起头对上眼前晃动的金色的花钿。
他的心突地一跳:
博陵公主秋水般的眼波,正定定地凝视着他。与此同时,她轻轻地问了句:“法师,怎么呢?”
庶人的白衣如烟消云散,手指刚触到盛着默药的陶碗,眼前已是空无一物。
庙里的钟鼎悠长的声调响起,一如宫禁报丧的钟声。
回过神的空照法师心里没来由地升上一阵惶恐——是谁。
“妙法莲华”。
——佛的诞生,亦有佛死去。
《妙法莲华经》是《法华经》的另一种译本。他看了出去,眼前陷入死样的沉寂。
窗外有不知名的花树,白色落花纷扬,一如凭吊的圆形纸钱。
半晌,他方淡淡地答:“她是太师和公主的第一个女孩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如莲华般,瑞应一现,世乃有佛。”
又说,“《法华文句》(非佛经)亦说,‘莲华者,佛前优昙花,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若如来下生,金轮现世。’”
这是尘世中修行的他,尚且不能达到的超然境界。
一如他离城清修,想要远离俗世纷扰,却遇上博陵公主相召。
佛前供着的灯,檀香渺渺,如云不知所踪。他说,“府上四小姐,福泽深厚,非常人所能及。”
博陵公主闻言,也不由的看了空照法师一眼。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太师府里有时也会有高僧,也是这么说话。
是说的她的清儿是个有福之人吧。
都这么说。
冯宝业身侧的冯清,也在看她母亲神情,突然顿悟,听不明白就对了。
她二姐的小字,原是莲华。她想,是“瑞应一现,世乃有佛”的优昙婆罗花的意思啊,但后来魏宫将“妙莲真人”给了她。
也就一直在家庙里带发修行,抄写经书……这就是法师眼里的福泽深厚么。
冯清自小就不爱吃斋念佛。像了她三哥,爱吃炙烤的鹿脯,清蒸羊羔儿。抄写经书,也有些得过且过。
用其父冯太师的话来说,就是还不如她的弟弟妹妹虔诚。
却比她的哥哥姐姐,都有几分小聪明。就像她的名字,典出自《诗经·魏风·伐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清且涟漪,意思是姿态高雅从容,言辞说理透澈而有波澜起伏。而非一味以柔顺为美德。
冯清听她母亲博陵公主细细分说了,纵然贵为北魏公主,也不可能一生无忧。直觉是因她前面三个姐姐,嫁人后的遭遇,而来的改变。
她的二姐,说是贤良淑德,归了家。其他的姐姐,纵贵为南平王继妃的大姐或者太上皇左昭仪的三姐,也不甚如意。
教她们的先生,不得而知。说是也奉诏,跟着进王府的进王府,进魏宫的进魏宫。
继续教导她们。不过,现在教导太师府四小姐冯清的,便是以咏絮之才闻名于世的陈留谢家女。
学问自不必说,更为北地人称道的是他谢家风骨,名士出东山,方见英雄本色;有林下之风,更显真名士,自风流。
前有谢安,江左风流宰相。文人雅士,于淝水之战中指挥若定,以少胜多,赢了占据绝对兵力的前秦苻坚,为东晋王室续命。
名士出东山。
后有谢道韫,咏絮才高。面对强敌进犯,不苟同于闭门祈祷神佑百姓不遭涂炭的丈夫王凝之(王羲之次子),于城破之际亲率府兵,拼死杀敌,得了贼首免死。
女中名士,有林下风气。
也就是个盗拓的假斯文爆炭脾气。而她二姐温柔顺从的,由内而外,归家就做了道姑。
她母亲的北魏公主姐妹里也有这样的,死了丈夫的,遇人不淑的,不愿再嫁,就在公主府里做了道姑。
冯清也跟着母亲参加过这等宴会。有时,这些公主宗亲清谈着,也要攀比的。宴会上立个名目,拿些赏赐出来,再推着自家儿女晒一晒才艺。
冯清便也是北魏宗亲里小有名气的才女。说是琴棋书画,都会一点,难得小小年纪性情沉稳,精通佛理,措辞文雅。
也就是家学渊源。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官学不兴,传承文化、教育人才的责任,随之转移到家族中。
也就是家学。
教导子弟的先生多是家人长辈。咏絮才高,出处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是说的东晋陈郡谢家教子轶事。
也就是,“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
话说,东晋朝官谢安在雪天,合家聚谈,与儿女侄儿女讨论文义。正值户外雪越下越大,谢安兴致勃发,就指着外面的飞雪问:“白雪纷纷何所似?”
谢安的侄子谢朗随口说:“撒盐空中差可拟。”
侄女谢道韫接着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安听后大加赞赏,夸奖侄女谢道韫,才思不凡。
谢道韫是东晋有名的才女。柳絮随风飞扬,状似飞雪,用以比喻纷飞的白雪,恰切而形象,故世人誉妇女富有诗才为“咏絮才”。而陈郡谢家就被时人称许家学渊源,教子有方。
现在北地朝官家,也这样教子。与南朝士族对家族子弟的教育十分重视儒家经典,明习政事富有见识,不同的是,北朝官宦人家还喜欢说佛理小故事,善有善报。
勿以恶小而为之。有的,又格外注重实效。
北方大户人家,家中多数养了些幕僚门客,教子时也有人记载下来。譬如太师府。
太师冯熙索性照搬北魏朝廷庭议,堂前教子,回头还要看一眼幕僚门客的纸笔记载,琢磨着。
冯清也是后来才知道,冯太师问他们的话,有的就是北魏朝堂之上的庭议。
朝堂庭议,争论不休,容后再议。其父冯太师就拿回家里来问,问他的儿女们。
“有这么一个问题,说的是……你们遇到了。怎么做呢?”有时,还有赏赐。
也有御赐的。
“没准从南朝宰相谢安起,朝官就是这样,集思广益……甚至是更早的时候。譬如,曹操问儿子,曹冲巧称象。”太师府四小姐冯清在家庙听她二姐说法,说“谢太傅寒雪日内集”,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
曹冲称象,是三国时期的典故。三国时期的曹冲,留在史书上最深的印记,莫过于五六岁的孩童,知识和判断能力如同一个成年人。
以早慧闻名。话说,有一次,三国东吴政权的孙权,命人送来曹魏一头大象。
曹魏众臣围着时年尚属稀罕物的大象看,啧啧称奇。
曹操想知道这头象的重量,询问大臣,但他们一时都想不到称象的法子。
当时的度量衡,还不能称量大象的重量。
曹操回到家中,提及此事,他的儿子曹冲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说:“浮舟船于水上,牵着大象上船,在船身水面所达到的地方,做上记号,再牵着大象下船。然后,在船上装水边石块,达到象在船上的水位印记,称量一下这些石块的重量,就能知道了。”
曹操听了茅塞顿开,马上命人照着这个法子去做,得到了大象的重量。
他很高兴,对自己儿子的聪慧也有所惊叹。这时候,这等人家的孩子大多早慧,也令后世的人惊叹。
与曹操同时期的文学家孔融,也是如此。他的典故“孔融让梨”写进了《三字经》:
“融四岁,能让梨”。是中国古代东汉末文学家孔融的真实故事,教育人们凡事应该遵守公序良俗,长幼有序,这是年幼时期就该知道的道德常识。
也就是,源自父母家人自小的言传身教。而家学,越是清贵人家越是讲究。北魏太师府的冯太师还喜欢法会。
而这时候的儒道释清谈,就像是战国时期的纵横家,游历诸国。
纵横家,是谋圣鬼谷子创立的学术流派。在战国时期以从事政治外交活动为主的一派,《汉书·艺文志》将其列为“九流十家”之一。
在春秋战国时期,“纵横家”是一个独特的谋士群体,诸子百家之一,可称为中国历史上最早也最特殊的外交政治家。
战国时期,南与北,合为纵,西与东,连为横。六国结盟就是南北向的联合,故称“合纵”。而六国分别与秦国结盟,是东西向的联合,故称“连横”。
因此,人们把当时鼓吹“合纵”或者“连横”外交策略,以纵横捭阖的策略来游说诸侯,从事政治、外交活动的人物称作纵横家。
他们朝秦暮楚,原意即早上在秦国晚上到楚国,比喻事无定主,设谋划策,多从主观的政治要求出发。
纵横家的活动,对战国时代政治军事格局的变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祖鬼谷子,曾授苏、张、孙、庞四大弟子,皆战国时代风云人物。合纵派的主要代表是公孙衍和苏秦,连横派的主要代表是张仪。
而这里的儒道释等各派名家,一开始,也差不多。仍延袭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游学惯例,周游列国,甚至沿新开的丝绸之路,去了西域,升座说法。
升座说法。升座,即升高座之意,可视作站在或端坐在人群中的醒目高处或位尊的方位,以彰显身份不同。其实质,如后世文坛。
坛,土垒高台,祭祀祖先天地,也用于会盟,誓师。而儒道释设下文坛,登高台与当地名士辩论,说是舌灿莲花。
“舌灿莲花”是一个典故,源自南北朝高僧佛图澄的一段事迹。在《高僧传》和《晋书·艺术传:佛图澄》里记载:
后赵国主石勒在襄国(今河北邢台)召见佛图澄,想试验他的道行。佛图澄即取来钵盂,盛满水,烧香持咒。
不多久,钵中竟生出青莲花,光色曜日,令人欣喜。于是,后人便引“舌灿莲花”来譬喻说话的文采和美妙。
“明天在太师府中会有宴会,是由太师举办的,请大师务必要来。我想大家都希望能听到法师的教诲。”
“谨如所命。”白衣法师始终恭敬。
离开的时候,冯清扯着她三哥冯宝业的衣袖,这下连她都能察觉这个白衣法师的漠然。
北魏公主的仪仗,也不过独坐一乘八人大轿,乳母带着冯清另在一车,还有丫鬟。
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长街上。冯宝业骑着马,在母亲博陵公主轿前。
街上人都站在两边。冯清在车里听得钟鸣鼎响,忍不住要去看,乳母忙劝她。
又说,“这才刚出了庙,别探出头去看。”
“我是去看母亲。”冯清其实想看她骑着马的三哥,一开始母亲也是要他乘车。
而她三哥过来,也是因为空照法师刚刚自昙曜五窟而来,说是礼佛如同拜皇帝。
说着,自窗前去唤她三哥。
冯宝业便让马缓行,凑近听他四妹说话。长街上的人也只能瞧见他低头的侧脸,恍惚便是在笑了。
进而猜测车里人的身份。也有人,提起太武帝的元公主出嫁,声势惊人,举着的火把将路边的树都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