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去帮日本人?”
卫公馆里,卫楚楚瞪大了眼睛。
“大军都压境了,不答应怎么办?”卫楚恒双手一摊。“说起来还不都是你,若不是你死活不肯走,我早和老爹大哥一起开溜了,这会儿在南洋砍芭蕉,不知道多开心。”
“呸呸呸,什么因为我,明明是因为俞志铭。”
“当然,他也是祸首之一。”
提到俞志铭,卫楚恒的心又悬了起来,自从那日醉仙居别过,就再没了讯息,后来南京城破,城里军民皆死伤殆尽,也不知这小子当时在不在城里——但愿不在吧。
当然,那小子属泥鳅的,周一峰那么着力抓他,一直抓到第十年才落网,而就是这次落网,也并不必然,若非政策变化,大家放松警惕,周一峰哪能捉住那小子。
对于俞志铭的人身安全问题,卫楚恒一直都是朝着好处着想,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即使是当年,那么多人头落地,他也坚信,他一定平安。
但现在——有些不同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与交手,日本人与国民政府,完全两回事。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阳奉阴违?消极怠工?还是干脆化作一把尖刀,插进日本人——”卫小姐却没容许他继续思虑,她已经摩拳擦掌,兴致勃勃。
“你可千万不能乱来!”卫楚恒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赶紧阻止。“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骗那松田答应既往不咎,你可千万不要再去惹事!要知道,松田说了,以前可以不咎,但以后要出什么事儿,那就是严惩了。日本人的严惩……”
“哼,难道我就怕了?”卫楚楚扁了扁嘴。顿了一顿,又道:“那你看那松田,是个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知道,他现在能管着我。他要我往东,我不能往西,我要是往西了,他就要严惩。”卫楚恒觉得头有点痛。
“其实——”卫楚楚歪着头想了想,“你何必跟他说什么既往不咎呢?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就是那天出地道的时候杀了两个日本人么,这事除了我们几个,也没人知道。”
“那两个日本人死在卫公馆附近,日本人做事严谨,可谓一丝不苟,他要养我这条狗,必定先得狗的底细摸清楚才能放心。再说我和小俞的关系,那也是很多人知道的。这算是有备无患吧。”
“上次我说周叔叔算无遗策,现在我发现你也——”
“我哪能和那老狐狸比。”卫楚恒苦笑。正说话间,张嫂从外间进来呈报晚餐的菜名,卫楚恒道:“加两个菜吧,一会儿老范要来。”
他所说的老范,就是范希洪。这几个月来局势天翻地覆,范希洪一直呆在上海,哪里也没去。现在日本人要求厂子复工,原来的经理老田带家人逃走了,联系不上,目前能用的,只有老范了。
所以现在,卫楚恒成了“卫总”,范襄理则升作了“范经理”。
***
亚兴纺织厂虽然被父亲——哦不,被战火破坏,损毁严重,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生产,按贵方技术专家意见,只需按这个清单进口零件,很快就能运转起来啦。
至于这些零件怎么进得了口……那就只好劳烦松田社长啦。
所以这次卫少爷的生意真是做得精明到家了,名义上他给松田当狗腿子,结果到了实际办事,反倒成了松田帮他跑腿,找人员找关系、拿政策拿批条,无论原材料进货还是劳动力组织,一路绿灯,所缺零件也飞速到位,工厂在最短的时间内投入了生产。
看着轰隆隆运转的机器,松田阳很满意。
这是见得着的成绩。松田阳不明白,形势已是如此明朗,怎么还有人在那里抗拒。是的,接下来的工作,他需要继续努力,好好地“说服”那些人。
派出去的人也陆续回来了。情报汇总,松田阳眼前也就大致勾勒出了这位二少爷的轮廓:次子而非长子,无法成为继承人,于是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又因为有个身份为共产党的朋友被国民政府给抓了,为搭救此人,这才滞留下来。当然,情报中也提及南京卫公馆附近有士兵被杀,虽没直接证据,但也很可能是这人干的,否则,为什么他一上来便提出既往不咎的条件?
接着,松田又收到了另外一个情报,那就是卫少爷的履历。别的也没啥,唯一引他注目的是这人居然还在日本留过学。原来如此,他完全知道大日本帝国的能耐,知道咱们大和民族的行事风格,知道他在南京的所作所为是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看来他还是挺了解咱们大日本帝国的嘛。
松田站在那里,绕有兴趣地瞧着卫楚恒来回忙碌的身影。
***
卫楚恒在厂子里忙碌,卫小姐则呆在家里,重新坐看风云。
淞沪战役失败,日军进驻上海,虽然这里是租界,虽然战时关门的店铺商家又陆续开门,似乎一切回到从前,但街上突然增加的穿着和服的日本人,以及冷不丁冒出来的日本便衣队,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世人此地已经易主,这里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
虽然驻日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已经下令,为恢复上海经济,维持市面繁荣,驻沪日军不得胡来,但无论华界还是租界,街面上仍然时常响起枪声,时常传出谁又被当街打死,哪家的妇女又被喝醉了的日本士兵调戏等等消息,卫楚楚没法保证,遇到这些事,她能忍得住。
“忍不住也得忍。”这是卫楚恒沉着脸给妹妹下的严令。其实卫楚楚也心知,现在这情况,冲上去就是送死。不过,即使不冲上去,那也可以坐着不动啊,二哥又为何非要去日本商会出任什么劳什子理事呢。
哦不对,现在是理事长。
卫楚恒与松田阳头回见面,当场就受任成了东亚特别商务共进会(简称商会)的理事。说是理事,其实也理不了什么事,那段时间,他在自家厂里忙着。在松田的帮助下,工厂很快复工,松田也受到了上面的表扬,再加他认为自己手里还抓着卫少爷的把柄,也就暂时把他当自己人看了。亚兴纺织厂复工之后,他又令他去把卫家其它产业处理好,必须赶紧开门营业的干活。卫少爷得令,又转头天天跑路,把原来的伙计尽量找回,个个升职,薪水也加倍,不多久时,卫家各个门店陆续开张,顿时为松田挣了个红光满面。
而松田此时却正为另一件事情头疼。他来中国多年,早年在东北,这回到上海冠以“社长”职位主持商会工作,他才发现,在中国,除了商场情场名利场,还有一个官场。
最初被推为商会理事长的人名叫王秋适,此君原是上海大新洋火厂的老板,上海事变之前,不管是背景还是身家,都登不上台面,战争爆发后,达官贵人纷纷逃离,他这个王老板顿时就排名靠前了。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成立共进会的风声才放出去,他就跑了来,向松田投诚。
那会儿松田正满世界寻找各类知名人士,见有人跑来,再稍加打听,得知这人原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于是马上委以重任,立他作了商会理事长。
但这位王理事长就职之后,做出来的事却让松田进退两难,非常被动。
原来,这位王老板虽为商人,却不是一个做实在生意的,反而把官场那一套玩得溜熟。
王理事长履职之后很快进入角色,一方面协助松田找人,另一方面也抓紧与其它机构结识,很快广开门路,成了周游于各机构之间的红人。本来呢,理事长作为协调日中双方关系的协调人,八方周游一下,也是工作内容之一,松田起初也没怎么在意,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位王老板,居然胆大包天,胆敢利用他的“不在意”,意图颠覆他的位子,与另一日本商人密谋,要推这人上位,来个取而代之。而这,便是发生在卫少爷没日没夜的守在厂里为复工而努力的时候。
两相比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王老板的阴谋不会得逞,松田只需要给“某某君”去个电话,只需在电话里自认“识人不明之罪”,并保证此类事件再不会发生,那王老板顿时便被扣了一顶反日嫌疑的帽子,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接着,他找到卫楚恒,希望他能来坐这个“理事长”的位子。
卫楚恒吓了一跳,他自己的事都没理好,还要去理人家的事,这个……必须推掉。但他越是推托,松田就越是不放,最后直接拿出两人的口头协议,你必须无条件——哦不,有条件地为大日本帝国服务。
我的请求,您必须同意。只是,按我们的协议,您可以提条件。
但当卫楚恒无奈点了头,还没等提条件呢,松田便向他发出了第一道命令:明天上午九点,我将派车来贵府接你。